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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作】冯积岐中篇小说《虚 惊 一 场 》

编辑:李兴 发布时间:2022/03/05 来源:中国早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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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 惊 一 场(中篇小说)

       冯积岐


                     1

她真的被推进了焚尸炉,成为一把骨灰了?抑或,双眼紧闭,面部残留着没有消失殆尽的无奈和悔恨,被装进了棺材,埋在了故乡的黄土中?她的一生就这么仓促地了结了?几年后,隆起的坟堆上便荒草萋萋了,半夜里,只有坟头上闪烁不定的磷光孤独的陪伴着她。没有几个人能记起她。不论她离世的消息是真是假,我很难从心中把她抹去,她是活的,活在我的心中。不是记忆呼唤她,而是她在呼唤我的记忆,——于丽雯,于丽雯,于。丽。雯。于丽雯的左手托着下巴和半边脸庞,胳膊支在桌子上,微侧的目光注视着前方,故意做出一副思考状,做出一副成熟的样子来,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的光芒泄露了她的稚气未脱,——当时的她,大概只有十四五岁吧,可是,被镜头放大了的脸盘,将她夸张为一个大姑娘了。我至今保存着她送给我的这张照片。从我见她第一面起,我的脑海里储存的她是一个小女孩子的形象,——不高的个头,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一双好看发亮的大眼睛,轻轻的笑容隐去之后,脸庞上抹着和年龄不相匹配的忧郁,正是我捕捉到的那一丝忧郁,成为我和她交往的基点。我猜测,这是一个感情饱满的女孩儿,一个童年并不幸福的女孩儿。后来是她告诉我,我的猜测没有错。在父母亲的眼里,她是一个多余的孩子。母亲连续生了两个女孩子之后,怀孕了几次,都做掉了;当母亲发觉,又怀孕之后,去县医院堕胎,医生告诉她,不能在做了,于是,母亲硬着头皮生下了她,——父母亲迫切盼望有一个男孩儿降在于家,可是,事与愿违,又是一个女孩儿。母亲不愿意多看这个婴儿一眼。父亲抱上这个婴儿丢弃在路边的麦地里,——是祖母把她抱回来的。她刚过了周岁,七岁的大姐因为阑尾炎并发症早夭了,从此,她成为父母亲发泄怨恨的对象,诅咒的对象,在父母亲看来,由于她的降生来世而使她的姐姐早夭了,是她顶走了她的姐姐。她的不幸早于她的降生,母亲怀着她的时候,不幸就附着于她了。

一个人的成功,源于童年的不幸,——于丽雯的人生,使这一句经验之谈难以落地生根。可以说,她的人生的不幸源于童年的不幸。愉快而幸福的童年,才是人生成长肥沃的土壤。


我是十多天以后才得知,在H省中州市开发廊的于丽雯杀了人之后跳楼自杀了。我在关中西府一个山区县的宾馆关了手机写作。回到省城,我打开手机,翻看微信,消息是朋友转发的,——对于手机上的任何信息,我都保持着警惕,不敢轻易相信,况且,杀了人再自杀,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石破天惊,很容易变为套路。我打电话问朋友这条信息的来源,朋友说,百度、搜狐、腾讯网等网站都有。我去网站搜索,果然如我的朋友所说,十多天前,于丽雯杀人而自杀的消息几乎刷屏了。难道于丽雯真的钻进了人生的套路?我无法相信。我知道,凤山县有五十三万人口,在这五十三万人口中,也许,重名重姓的于丽雯不是一个两个。我宁愿相信,杀人后自杀的是那一个于丽雯,而不是这一个于丽雯。她是那么纤小,那么柔弱,那么善良,她怎么会挥刀去刺杀一个男人呢?这不是她的性格。我用不确定性安慰自己。我找出她的照片,我突然发觉,她注视的前方是开着一扇门的地方,是她走出去的地方,她走出了那扇门之后呢?前边的路永远不会在她的视线之内。谁都有踩了空的时候,她也不例外。一个人一旦被逼急了,什么事也干得出来的。那些看似懦弱的人最容易反转,骤然间,他们会变得如同太阳一样炽热,好像烈马一样飞奔。于丽雯杀人和自杀完全有可能,——生存环境可以改写人的性格。是什么原因迫使于丽雯以悲剧的形式合上人生的幕布呢?悲剧的内容要比喜剧的内容尖锐的多,复杂得多,痛心的多。真相肯定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

一时间,我按捺不住自己,想去中州市探究真相。我已经走出了小区大门。道路的那一头,挂在楼房边缘的落日漠然而惨淡,淡淡的雾霾从行道树的树冠上倾泻下来,笼罩着车辆和行人。天空是灰色的,夕阳是灰色的,空气是灰色的。远处传来了幼儿园孩子们的歌声,稚嫩,新鲜。中州市和我生活的城市一样,每天都有撩人眼目的事情发生,都有荒诞不经的剧情上演,于丽雯杀人和自杀之事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一件又一件吸人眼球的新闻早已将这出悲剧覆盖、埋藏了。况且,我们中的大多数是善于遗忘的,你去向谁探究真相呢?即使到了中州,你目睹的依然是车水马龙,喧嚣热闹的城市景象,于丽雯这个名字已经被滚滚车辆,被手机屏幕和印刷品深深地掩埋了。你的中州之行必然是徒劳的。行走中的达诺是清醒的,他打消了去中州市的念头,准备回一趟故乡凤山县。即使于丽雯家的大门依旧上锁,空无一人,他也要回去的。他知道,于丽雯有一个姑姑,于丽雯和达诺分手之后,达诺曾经去过于丽雯的姑姑家,见到过这个女人。


                     2


于丽雯的姑姑听说我是从省城来的,听说我是于丽雯的老师,喜形于色。她对我这个陌生人毫无戒备,好像每天站在院门前,朝街道西头的大路眺望,就是为了等待我的到来。这女人有些瘦削,尽管年华已逝,从眉宇间、脸庞上依旧可以分捡出她年轻时的漂亮。她招呼我坐下,给我泡茶递烟。我并没有落坐,也许是心神不宁。我走到一张老式的木柜跟前,木柜上方的墙壁上挂着的相框中,有几张黑白照片,我看得出,那个个子高挑,蛋形脸,留两根长毛辫子的姑娘就是于丽雯姑姑年轻时的留影。于丽雯的姑姑以为我在照片中寻找于丽雯,她指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说,这就是于丽雯,坐在板凳上的是丽雯的爸和妈,站在丽雯旁边的是她的姐姐丽娟。也许是光线不足,或者镜头没有调好,背景是黑的,衣服也是黑的,一家四口人个个都神情黯淡,脸色也有点发黑,尤其是于丽雯,站相不足,腰身不端直,上身扭向一边,好像从小就处在一塌糊涂的黑色之中。

我不是专门来找于丽雯的姑姑的。我是出于无奈,才冒昧来到了于丽雯姑姑的家里。我没有想到,朴实的农村女人,会对我热情接待,我觉得,我没有白跑这一趟。

于丽雯离开我十多年了,我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她杳无音信,好像一首暴风骤雨般的乐曲,正推向高潮,戛然而止,缭绕的余音刀截一般,——她在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离开了故乡。我茫然不知所措。我和她的交往,好像人生陈旧的页码被我断然翻过去了,我没有心情阅读往昔,也不愿意记取,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个章节的内容。我在她心中的份量没有我估计的那么重,我和她的情感也不是她所说的那样色彩斑烂。实实在在的说,我对她的生活毫无帮助,我没有能力改善她的人生境况,我也是这个时代的弱势群体中的一员,她对我的崇拜、仰慕,是她不成熟人生的不成熟选择。当她离开我之后,我才这样想。我必须下狠心抹掉这一页,——忘却这个叫于丽雯的女孩儿。然而,我发觉,这一页很难抹掉,这个叫于丽雯的女孩儿依旧深藏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当我给自己说忘掉她的时候,其实,我是在温习她,回味她。

见物思人。被我忘却的于丽雯之所以勾起我的思念,缘于一封信和一张贺年卡。

出版社要给我出版一部书信集,我从几百封信中精选,哪些书信可以入书,哪些书信不能见诸于读者。我翻出了于丽雯的几封信,其中有一封信中还有一张贺年卡,贺年卡是自己做的。信很短,他在信中写道:、

达诺老师,您好!春节快到了,学生没有什么东西送您,就画了这张山水的工笔划,作为礼物送给您。画得不好,但是学生的一片心意。提前给您拜年。老师收到贺年卡后,请您给我留下笔迹,我将永远保存。读到您的信就等于看到了您。我天天看着您。

于丽雯

                                       1988年春节前

那一年的于丽雯只有14岁,在凤山县南堡镇中学读初中二年级。当时,她在我的心目中,已经是一个初露天资的小画家了。惋惜的是,她在艺术之路上夭折了,并没有走下去。我掂量了又掂量,没有将于丽雯的信收入我的书信集。可是,这一封信和这一张贺年卡却搅得我难以安宁了。工整的笔迹,一笔一画,似乎要将一个小姑娘单纯、美好的情感刻在纸上,传递给我。“天天看着您”。五个朴素的汉字中蕴含着一个青涩少女真挚、温柔、单纯而饱满的情思。贺年卡上的那幅画面上,有几座高山,青色的山峰直逼天际,山下是一渠河水,河水旁边一棵树,一只鸟儿没有在树上,却蹲在树下抬头仰望,不知在注视什么。当时,我并没有认真读她的信和她的贺年卡。在我的心目中,1988年的于丽雯只是一个小女孩子,不是我忽略了她的情感世界,而是,我就没有丝毫触摸她的情感世界的想法。十多年后,当我再次读她的信她的贺年卡的时候,我觉得,她就在我的眼前,她像第一次见到我那样,用单纯而可爱的目光看着我,等着我回答。我不得不承认,忘却她,是我自己欺骗自己。美好的情感,搁置再久,不会发霉,只会发酵。我想即刻见到她,我要和她彻夜长谈。我这才发觉,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我有十二个年头没有见到她,没有和她联系。

我要回到凤山县去,找她的母亲,打听于丽雯的境况。

我开上车,到了凤山县的于家庄。

这是一个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我将车开到街道中间。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汉坐在一颗树下朝我张望,我走过去,向老汉打问于丽雯的家。老汉伸出枯瘦的手朝东边一指,说,最东头那一家就是。我道了谢,步行到街头东头一看,最后一户的人家,朱红色的铁门上了锁,铁门上锈迹斑斑,本该鲜亮的朱红色被时间涂抹得十分苦涩,阴暗而深沉。我双手推了推门,铁门发出的响声粗砺,迟钝。我从门缝里朝内看,院子里的荒草默然伫立,呆板,漠然。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不是等待有人来开门,我明白,无望的等待只是自己折磨自己。这是于丽雯生活过的院落吗?毫无生活气息的院落是盛不下蓬蓬勃勃的生命的。我在想,一个人的生命如果荒芜了,凋敝了,就会像这院落一样空空落落,惨不忍睹。但愿于丽雯的人生不是这样的。我走到那个老汉跟前,向他打问,于丽雯的妈在不在凤山县?头发花白的老汉说,丽雯她妈三四年没回于家庄了,不知道人去了哪搭?听说大女儿在广东,不知道二女儿在哪搭。我抬头一看,院门上锁的不只是于丽雯一家,有几家的铁门同样是紧闭不开。我无望地向老汉道了谢,准备离开。老汉说,丽雯有一个姑姑在王家岗,你不怕麻烦,去问问。老汉站起来,用手朝东边一指:你出了街道,上了坡,向东再走六七里路,就是王家岗。好人到处都有。老汉的真挚使我感动,我再三道了谢,来到了王家岗。

我很直接地给于丽雯的姑姑说,我就是来找于丽雯的。一提说于丽雯,姑姑的话就多了,她说,这女子,自小她爸她妈就不爱,长大了,和她爸她妈是离层子(不亲近),有啥话,也不给她爸她妈说。算起来,丽雯今年三十一了,听她妈说,还没有结婚,她爸她妈管不上,也不管。我一看,于丽雯的姑姑满脸愁楚,就知道,于丽雯和姑姑的感情可能比较深。我问道:于丽雯再没有回过凤山县?于丽雯的姑姑说,娃出去十几年了,只回来过一次。我说,你有她的电话没有?于丽雯的姑姑眼睛扑闪了一下,飞快地打量了我一眼,目光里的疑虑显而易见。我掏出自己的一张名片递给她:你放心,这张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和地址,我和丽雯交往好多年了。于丽雯的姑姑看了看名片,脸上的表情舒展了,她说,丽雯在我跟前提说过你。她上次回来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记在她的日记本子上,我给你取。于丽雯的姑姑从柜子上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日记本。日记本只有32K那么大,封面是粉红色的软塑料。我接过日记本一看,电话号码在扉页上。我随意翻看了一页日记。我说,你连这本日记给我,我看看行吗?于丽雯的姑姑说,这个日记本是丽雯上次回家时带回来的,她叫我替她保存着,我也不知道里面写的是啥。于丽雯的姑姑再次打量了我几眼,——不,是审视。审视之后,她走到柜子眼前去,把拉开的抽屉慢慢地、轻轻地向里推。也许在抽屉推进去的那一刻,她的疑虑随之关闭了,她转过身来,朝我点点头:你拿去也行,不要丢失了,看看就给我捎回来,不然,丽雯回来,我没法给娃交待。我说,一定,一定,我是她的老师,不会食言的。我问于丽雯的姑姑:丽雯没有告诉你,她在什么地方吗?于丽雯的姑姑说,她说在河南省的南阳,我也不知道南阳在哪搭。我说,我知道的。

于丽雯的姑姑把我送上了街道。我满怀希望,离开了王家岗。

回到省城,我迫不及待的给于丽雯打了电话,——按照于丽雯留给姑姑的电话号码连拨几次,回答都是,电话已停机。如果不是电话号码写错了,就是于丽雯确实换了号码,我很失望地放下手机,开始翻阅她的日记。

她的日记不是每天都记,而是断断续续,好像只记了她需要记的事情,或者,有什么想法就记在日记中。


一九八六年四月四日

昨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我刚把饭碗端在手里,只吃了两口,姐姐一把把我的饭碗打翻在地了,她踢了我两脚,说我把她一个作业本字偷去了。我说我没有,没有。她又踢了我几脚,说我死不认账。妈妈没有阻拦我姐姐,反而给姐姐说,打,往死里打,从小就惯下偷人的瞎毛病,长大了咋得了?姐姐每次打我,妈妈都向着姐姐。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妈妈的亲女儿。妈妈一开骂,姐姐一脚把我的饭碗踢出去老远,她扑过来,骑在我身上,撕我的耳朵,她非要叫我承认,是我偷了她的作业本子。我没有偷,她打死我都不承认的,晌午饭,我没有吃,我拿了一块凉馍,哭着去了学校。


一九八六年四月十七日

我的画笔和几样水彩不见了。我问妈妈,妈妈眼睛一瞪,说,你问我,我是你的保管员吗?有啥事,不要再问我,这么小,就丢三落四的,长大还能干个啥?我把你看亮清了,你就是我的灾星。我只问了一句,妈妈就不停的责备我,好像是我惹她生气,我成了她的出气筒子。我记得亮亮清清,我的画笔和水彩放在柜子上,咋不见了?买画笔和水彩的钱都是奶奶偷偷给我的。我向妈妈要一角钱都是很困难的。我知道,妈妈嫌我学画画了,我每次画画,妈妈不是叫我去扫院,就叫我去给猪拔草。妈妈要叫我没完没了的给她干家务活儿。傍晚,姐姐从南堡中学放学回来,我问她,见我的画笔和水彩没有?连问两声,姐姐不言语,我说,姐,是不是你给我撂了?姐姐说,就是,在墙背后寻去。我绕到后院里的墙背后,我的画笔和水彩在墙背后的粪坑中。我真不知道,为啥姐姐和妈妈一样,见不得我,恨我。


一九八六年五月三日

今天放学回去,妈妈又无缘无故地骂我,无缘无故地用扫帚打我。她总是说,我是灾星。说没有我,我的二姐还活着。你死去,你为啥不死呢?妈妈骂的很狠,很毒,我不敢顶嘴。妈妈还骂着,奶奶进来了。奶奶和二爸一家生活在一起。奶奶责备了妈妈几句,妈妈才住了嘴。我跟着奶奶到了二爸家。我问奶奶,我的二姐是怎么回事。奶奶说,你不要问了,你妈是胡说哩,她嫌你不是个儿子娃娃,有气,你不要计较,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挣钱养活自己。奶奶给我不说底细,我就没有再问。我知道,奶奶疼爱我,我也爱奶奶。有奶奶护着我,我不怕。



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五日

昨天下午放学回去,我趴在桌子上做作业,姐姐也放了学,她在院子里洗头,喊叫着叫我给她端洗发精。我去迟了几分钟,姐姐把半脸盆子洗毕头发的水盖头给我浇在了身上。我扭头进了房间。我正在换湿了的衣服,姐姐一看我的作业本和课本,拿在手里就撕,几下把作业本和课本撕成了碎片。妈妈不制止姐姐,反而说我懒,说我没大没小,给姐姐连一脸盆水也不端。我哭了,哭了好长时间。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日

麦子黄了。村里人开始割麦子了,在西水市建筑公司当工人的爸爸也回来了,回来和妈妈一起收割责任田里的麦子。妈妈给爸爸说,叫不到麦客子,只能自己动手割。爸爸和妈妈割了两天麦子。妈妈不叫我去学校,叫我帮爸爸用架子车拉麦子。我说学校没有放假,我要去学校。妈妈很歪,骂我:去啥学校?不念了。麦子收不回来,你吃屎呀?八三年,下了三天连阴雨,麦子就芽在地里了,没粮吃,你还念啥书。爸爸说,丽雯才十二岁,不是二十二,指望她能干个啥?叫娃去学校,咱俩慢慢割,老天爷没有雨,不要怕。妈妈说,不行,叫她帮你提麦捆,你装车。爸爸不愿意和妈妈争执,不言传了。我帮爸爸拉了两天麦子,麦芒把手刺的很疼,在太阳地里干一天活儿,头都晒晕了,一到黑,我趴在炕上就睡着了。第三天早上,老师在地里找到了我,把我叫到学校里。我很累,上了课,总是打盹。我恨我的妈妈,我肯定不是她亲生的。我要好好读书,好好画画,当个画家,给妈妈看看。


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七日

下学期开学,我就要到南堡中学读初中一年级了。妈妈说,不叫我再读书了。她给我说,咱于家,有你姐一个读书就行了。他叫我放弃学业,帮她作务责任田。我以为,妈妈是随口说说,是说气话。她说过几遍之后,我害怕了。我要读书,一定要读到大学里去。我给爸爸写了信,叫他赶快回来,说服妈妈,叫我继续读书。


一九八六年九月一日

今天是开学报名的日子。清早起来,妈妈要叫我和她一起去责任田里用镢头挖地头没有犁到的地。我不去,我说我要去报名。妈妈说,给你说过了,不叫你念书了,你咋不听?我说我要念书。妈妈拽着我,把我要拽到地里去。我挣脱了妈妈,去村子西头二爸家找奶奶。我给奶奶说,我妈不叫我念书了。奶奶一听,说,走,奶奶领着你去报名,不听她的,学费多少钱,奶奶出。我和奶奶刚走出二爸家的门,妈妈就撵来了。妈妈和奶奶吵在了一块儿,奶奶气得晕倒在街道上了。我和二妈把奶奶用架子车拉到了村医疗站。晚上,我没有回家,和奶奶睡在了一块儿。


一九八六年九月三日

爸爸终于回来了。爸爸是上午回来的。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爸爸害怕妈妈。爸爸从西水市回来后,为我读书的事和妈妈吵了一架,爸爸第一次动手打了妈妈一耳光。妈妈到舅舅家去了。下午,爸爸和我一起去南堡中学,给我报了名。我可以读中学了。今天很高兴。


一九八七年五月六日

今天见到了达诺老师。

上一学期,我买到了达诺老师的少年儿童作品《花儿依旧那么红》,我用两个礼拜的业余时间就读完了。达诺老师写得真好,我很羡慕他,盼望能和他交谈。我买了一个作业本,给达诺老师的每一篇文章都配了一副水彩画,盼望能亲手交给他。愿望果然实现了。达诺老师是从省城来南堡中学讲课的,他辅导中学生怎么写好作文。达诺老师说,南堡中学是他的母校,他在南堡中学读了三年初中。达诺老师说,他在省艺术中心的《少年月刊》当临时编辑,说他是从南堡镇广播站临时借调到省城的。达诺老师很谦虚,比我们的语文老师还谦虚。达诺老师瘦瘦的,一头好头发,很英俊的。

达诺老师讲毕课,我把我给他的书中配的图交给了他,他翻看了几页,说,很好,谢谢你。他记下了我的名字和通讯地址。他在我的作业本子上留了一句话:好好读书,好好画画,命运不会亏待为它付出代价的人。

我什么时候,再能见到达诺老师呢?


一九八七年六月六日

今天太高兴了。真没想到,这么快,我就收到了达诺老师的来信,还有一张三十块钱的汇款单。达诺老师鼓励我,一定要学好基础课,即使将来做画家,也要把基础科学好。她说,汇三十块钱,是叫我买课外书籍和画纸的。达诺老师的那本《花儿依旧那么红》定价一块四角八分,三十块钱要买好多本课外书籍呢。我一定不会辜负达诺老师的。今晚上,我就给他写信。


一九八七年十月三日

几个月没收到达诺老师的来信了。今天不但收到了他的来信,还收到了他给我寄来的画纸和水彩,还有几枝画笔,一大包呢。这些画纸和水彩,我两年也用不完。我感激我的达诺老师。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三日

前几天,我收到了达诺老师给我寄来的两本书,一本是《梵高自传》,一本是《世界名画家小传》。达诺老师在信中叮咛我,一定要养成喜欢读书的好习惯,从小积累知识,用知识滋养自己。他说,你看看世界上的那些大画家的成长历程,他们成功的大树是用汗水浇灌的。达诺老师对我真好,比爸爸都好。我知道,他一个人在省城里奋斗,很不容易,可他经常给我写信,关心我,鼓励我,去年冬天,还给我寄了一件棉衣。我把棉衣搂在怀里,哭了,哭出了声。达诺老师,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用心画画。我喜欢你,我爱你,像爱我的奶奶一样爱你。


我并没有逐篇读于丽雯的日记,而是跳跃着读,读到后面,我很难一口气读下去了,我读读,停停。日记里的文字不再客观,不再平静,时而像月光一样皎洁,时而如同火一样燃烧,激荡澎湃的情感,强烈地刺激着我。原来,她对我的情感从见了第一次面以后就萌芽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扎下了根。我从于丽雯那里知道,一个女孩儿,一个女人的情感是会由量变而导致质变的。

她的最后一篇日记写于她的十八岁那年冬天,——确切地说,是春节前,她来省城里见到我,回到凤山县以后。

在日记本的最后面,也就是,底页的硬板纸和粉红色的塑料封皮之处,夹着一封信,有三页纸的信;信是于丽雯写给我的,不知怎么回事,她没有发出去。也许,于丽雯根本想不到,十多年后,她写给我的信,还是到了我手中。

我展开折了几折的信纸,长长地吁了一口。信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撞击着我。

达诺老师:

我知道,我这样不辞而别,不打招呼就离开你,是很糟糕的,在你看来,我很无情。不只是在你看来,我也觉得,这样做,太无情了。你的第一个想法肯定是,为什么?接下来,就会做出多种猜测:于丽雯是和人私奔了。你怎么猜测,都在情理之中,都不过份,因为,我没有给你当面说,我为什么要离开你。达诺,无论我走在什么地方,无论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即使我很无奈的做了别人的妻子,我都会思念你不会忘记你。你可能觉得,我的这些话就是谎言,是谎言中的精品。你懂女人吗,我看未必。

达诺,我不是一时冲动,做出的轻率的选择,我知道,你既要读书、学习、编稿、写小说,又牵挂着父母亲,你的孩子,还有你那个并不爱的妻子。你背负的太多了,太多了。你瘦弱的脊背,是背负不起如此重压的。当我面对着你忧郁的面庞,深陷的眼窝,瘦削的身体时,我就想哭。你并不放纵自己,你有责任感,你有良心。你被自己撕裂着,我看见了血淋淋的你。我不忍心。我首先要关爱你,体贴你,体谅你。我不能目睹着,你的精神受难。

达诺,我走了。照顾好自己。我走到哪里,把你带到哪里。


你的学生于丽雯

                                      1996年4月16日

于丽雯的信就像火把,照亮了我,我对自己看得更清:我是怯懦的,卑微的。而且,在于丽雯离开我之后,我对她淡漠了。这和我内心深处对她的误解、抱怨分不开。如她所说,我确实不懂女人,不懂于丽雯。放下信,合上日记本,我有了一种想法,去南阳,找到于丽雯。

 


3


几天以后,我来到了南阳,独自行走在南阳的街道上。

南阳市的规模并不大,主街道只有东西南北各两条。我一个店铺挨着一个店铺寻找,三天时间,走完了四条主街道,走了几十家发廊,没有找见于丽雯。既然来了,就不能无望而归。我开始在背街小巷里发廊寻找。街市冷清,发廊里的女孩儿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神情漠然的用目光打扫街道上的行人。我每到一家发廊,像下属见了上司一样,毕恭毕敬,用带着关中西府口音的普通话问道:麻烦问一下,你们这里有一个叫于丽雯的姑娘吗?那些没有干活儿,或正在干活儿的女孩儿,或者一声不吭,似乎害怕一张口,牙被风吹掉了;或者,扭过头来,眼皮一翻,吐出两个生硬的字:没有。我还没有走出发廊,一个女孩儿朝我脊背捶了一句:我×!还挑三挑四的?我听得出,女孩儿话中的意思大概是:我要理发,或者按摩还挑捡人。我没有心思和她们辩理,装作没听见,走了。这还不是最坏的礼遇。我走进一家门面敞亮的发廊。连问三声: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于丽雯的姑娘?坐在收银台上的女孩儿“噗”的一声,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瓜子皮,摇了摇头,好像从屎一样发黄的头发里挤出了一句话:没有,你走。

走到一条巷子的拐角,我推开了一家名为“来来去去”的发廊的玻璃门。一个女孩儿正在给一个小青年洗头发,另外两个女孩儿站在窗户前,朝外张望,我走进去依旧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于丽雯的。站在玻璃窗户前的那个很骨感的女孩儿扭过头,用没滋没味的目光扫了我一眼,走到了楼梯口,抬起了头,朝楼上呐喊:于丽雯,来客人了。楼上面答了声:中。中。叫他上来。那个骨感的女孩儿给我说,上去吧,在二楼。我抬眼一看,楼梯很陡很陡。我迟疑了一瞬间,踏上了楼梯,我的脚一踩上去,木板楼梯发出了空空洞洞的声响,响声像刺眼的太阳光,好像是从楼上泼下来的。丽雯啊丽雯,你怎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每天上下楼梯,都会使人胆怯。刚上了楼梯,我就听见一个女人喊:进来吧,门掩着。滑腻的喊声是从楼梯左边的第三个房间里发出的。这好像不是丽雯的喊声,即使过去了十多年,于丽雯的音调也不会变得这么肥,这么油。丽雯的嗓门很细,说话软声柔气,声音如同露汁一般。我稍一犹豫,还是推开了掩着的门。我一进去就愣住了,站在我面前的女人高大肥硕,三十多岁的样子,她上身只穿一件坎夹,粗壮的胳膊和多半个乳房袒露着,下身是一件白色超短裤。面对这个肥硕的女人,我竟然结巴了:你,你不是,不是我要找的于丽雯。我找错人了,我找我的一个学生。女人偎上来了:你的学生?我×,还挑三拣四?我拧过身,一只手去开门锁。女人拦住了我:大哥,你不能这样走了,这可不合规矩。规矩?什么是规矩?我明白了,我是走不脱的。我从衣服口袋掏出了一张百元大钞,给女人的手中一塞,女人按住门锁的手松开了。我打开门,走出了房间。下了楼梯,我疾步走出了那家发廊。

看来,我的寻找是徒劳的。我心情沮丧的走出了巷子。在拐角处,有一个发廊,门楣上挂着“丽丽发廊”几个字,也许,是“丽丽”这两个字触动了我,我不由得推开了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迎上来,操着柔软的河南腔调问我:理发吗?我开门见山:不理发,找人。女人一听,我一口地道的关中西府话,换了强调:找谁啊?她也是关中西府口音。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这是一个粗眉大眼的女人,说话时,柔和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我有点惊讶:你是陕西人?女人说,是陕西人。西府的?是的。凤山县人,还是陈仓区人?你听不出来吗?凤山县的。

我心中的有了一股外乡遇故人的亲切感:我真是好运气,终于见到了一个乡党。女人说,你找谁呀?于丽雯,找于丽雯,我补充道:他是我初中的学生。我在这南阳找了三四天,没有找见她。女人没吭声,到饮水机跟前去,接了一杯水,递给我:你贵姓?我急忙说,免贵,我叫达诺。女人认真的看了我几眼:达诺?你是达诺老师?在省城工作?我说,是的,你认识我?女人说,我不认识你,于丽雯认识你。女人说,我是于丽雯的高中同学,叫张秋娟,这里人多,咱们上楼去说。我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张秋娟并没有在乎我的喜形于色,——不,我失态了。我跟随张秋娟上了二楼,来到了她住的房间。

张秋娟告诉我,这家丽丽发廊就是于丽雯开的。

于丽雯现在在哪里?

她临走时,说是要去中州市。

我去中州市找她吧。

她未必就在中州市,她的手机换了号码,我也联系不上她了。

她为什么要离开南阳?

张秋娟没有回答我,她走到门右边的桌子跟前去,给锅里添上了水,淘了半碗米,下进去,打开了煤气灶,——住宿和做饭在一个房间。

听我细细给你说。

张秋娟坐在我对面的床上,给我讲述了于丽雯在南阳开发廊的一些事情。

于丽雯在凤山电力宾馆做服务员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来凤山县收购苹果的生意人,这个生意人在电力宾馆住了二十五天左右,他能言善语,用一张舌头把于丽雯击倒了,于丽雯就跟着这个南阳人到了南阳。这个中年人给于丽雯说,他离了婚,到了南阳,于丽雯才知道他有家室。于丽雯扭头要走,这个中年人拦住了她。其实,于丽雯结识的这个男人不是职业骗子,他有勾引女人的一面,也有豪爽义气,慷慨大方的一面,他花了六七万元,给于丽雯开办了这个发廊,并且言明,不用于丽雯归还他的投资。我说,你接着讲。张秋娟说,理发店开张前,于丽雯就打电话把我从凤山县叫来了,我不只是她高中的同学,而且,我和她考了两年大学都没考上,我们一同去西水市学过理发。学了手艺,于丽雯却没有干理发,我在凤山县一家理发店给别人打工,收入不是很好,于丽雯叫我,我就来南阳了。因为于丽雯结交的那个中年人有人脉,于丽雯的生意很红火。你不是外人,是于丽雯的老师,于丽雯给我提到过你,我给你说实话,于丽雯确实挣了一大笔钱。出事后,于丽雯把发廊交给了我。

出了什么事?

我给咱去炒菜,吃了饭,再给你说。

张秋娟开始摘菜,她只给我说了一句:

是在那年冬天,不,快过春节了——


4


是在那年冬天,不,快过春节了。

吃毕午饭,我准备去火车站,买票回凤山县。有人敲门。我以为是丁谦回来了。丁谦和我一同在《少年月刊》当编辑,我俩都是干临时的,同住一室。一月前,丁谦就请假回武山县了。你咋又回来了?我一边开门,一边说。拉开门一看,我又惊又喜:你?你咋找到这儿的?站在外面的竟是于丽雯。快进来。她抢先一步,进了房间。我于惊喜中有些慌乱,没有闭门。于丽雯回过身来,一脚蹬上了门,门和门框相触发出了热烈、耀眼的声响。于丽雯看着我,不眨眼的看着我,她的眼眶里似乎已经汪上了水,她扑上来,抱住了我,一双手伸进了我的棉袄下面,距离我的肌肤只有一件可憎的衬衣:冻死我了,叫我暖暖手。我和于丽雯相识相交六个年头了,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在初中读书。五年来,我们用两地书,传递着各自的情感。在省城里,我们是第二次见面。

我捅了捅炉子,让炉火更旺。

我和于丽雯围炉而坐。

快过年了,怎么到省城来了?

我明天在西安火车站坐火车去安康市。

去安康干啥呀?

在安康过年。

于丽雯告诉我,她的父亲工作的建筑公司在安康市承包了几栋楼房的工程,工期紧,春节的时候只放四天假,父亲写信,叫她去安康过年。母亲一个冬天和父亲在安康,姐姐去了外婆家,于丽雯只好去安康了。

那天晚上,于丽雯就睡在丁谦的那张九十公分宽的木板床上。我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孩儿同睡一室,——和于丽雯是第一次。一男一女,分别睡在两张床上,——我的床南北而支,我的头朝北;于丽雯那张床东西而支,她的头朝西。我和于丽雯形成了“丁”字形。我们都入睡很晚,不是我觉得别扭,而是我的身体和心灵都难以安宁,难以入睡。我要关灯,于丽雯不叫我关。已经脱了棉衣、钻进了被窝里的于丽雯下了床,给炉子里添煤。她的腰弯下去,整个脊背、腰身和圆圆的屁股正好塞进了我的眼帘,紧身秋衣勾勒出的线条如同灯光一样刺眼,我咽了几口唾液,说,丽雯,你到床上去,我来添煤。她说她会。我说,你把衣服披上,小心感冒。她说不冷。她添罢煤,又弯下身去,蹲在炉子跟前,掏煤灰。她站起来,朝我一笑,说,火封好了。我说,快到床上去,下面冷。她没吭声,上了床。

于丽雯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木板发出了求救似的声响。房间里灌满了于丽雯饱满而丰腴的气息,那气息酒一样温馨,醇而香,我被她的气息覆盖了,淹没了,陶醉了。她连续跑了三次厕所。厕所在门外边,楼道的西头。我问她:拉肚子吗?她说,没有。我说,抽屉里有药。她说,不用,好着哩。我说,快睡吧,十二点多了。我假装睡着了,打起了呼噜,轻轻地打,——只是给她表演。她又下了床。这一次,她没有跑厕所,趿上拖鞋,来到了我的床跟前。我不是看见的,我能感觉到,她弯下了腰,她一寸半寸的向下低头,她那毛绒绒的呼吸甘露一样洒向了我的面庞,她那热烘烘的气息呼唤着我最敏感的神经。她的嘴唇距离我的嘴唇很近很近了,——不是距离,距离变成了时间,距离已经消失了。我似乎听见了于丽雯的心声。她没有吻我,我能感觉到,她站直了,看也没看我,上了床。

我毫无睡意了。

我下了床。我走到了她的床跟前。说我没有欲望,是骗人的。我不必把自己塑造为一个道德高尚,坐怀不乱,无欲无求的很纯洁男人。我和一个漂亮的妙龄姑娘同住一室,——况且,我知道,她很喜欢我。我不能那样,我必须恪守做人的底线。

快两点了。睡吧,你明天还要坐火车。我说。

嗯。她没再多说一句。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那次来西安,并不是要去安康和父母一块儿过年,而是想约上我,到巴山中去,找一块清静的地方,过两个人的美好春节。尽管,她的想法有点单纯,可我决不能亵渎她对我的真挚的情感。

第二天吃毕早饭,她问我,能不能送她去安康,我想了想,说,我去不合适吧。她笑了笑,——那种成年人的、难以捉摸的笑容刚一闪上来,就消失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送我去,我不过是问问你,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影响你的前程的。我无言以对。我说,我送你去火车站,她说,不用了。她坚持不叫我去送她。

我们一同走出房间时,我拥抱了她——完全是礼节性的,两个人都缺少热情,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一种仪式。我能嗅见,她的气息萎顿了,缺了那一缕芬芳。

5


芬芳!芬芳这个词汇是于丽雯献给我的。

一张自制的贺年卡,用硬纸做的。正面是她画的一朵燃烧着的、火红的花,背面是于丽雯写的几句祝福的话,祝福之后,她献给我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达诺老师,您一定会嗅到我们的芬芳的。芬芳?我们的芬芳?我们的芬芳是什么?十四岁的小女娃,懂什么?我认为,这是她从我寄给她的什么书本上抄来的,扫了几眼,把贺年卡收起来了。

第二年春节,她又寄给了我一张自制的贺年卡。这一年的“芬芳”比上一年的“芬芳”更芬芳了。我已经嗅见,芬芳来自她画的那朵花,来自她的内心,来自她的情感。芬芳不再耐人寻味,不再含蓄,芬芳是赤裸裸的芬芳:达诺老师,我一定要叫你尝到我的芬芳,一定 。芬芳不在是“嗅”,而是“尝”;芬芳不再是“我们”,而是“我”。这个小精灵!十五岁,情感就如此丰富;这不是好兆头。让一个初中学生误入歧途,我的良心会不安。那一年里,我给她只写过一封信,寄过一回钱。

在以后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和她中断了书信。我吩咐她,我们之间,相互要尊重,要自重。她给我写信时不再亲热,而是调皮的称呼我:达诺同志;她的署名为:学生于丽雯。她在信中说我,道貌岸然,十分虚伪。作为老师,我不能批驳她,也无法批驳她,她的早熟,使我担忧。

她是早熟的一个女孩儿。

六七岁的时候,于丽雯就显露出了她画画的天资。她到处乱画乱涂,房间里粉白的墙壁上,木板门的门背后,院子里的水泥地板上,凡是能搭笔的地方,都有她画的花鸟草虫,那时候,她才四五岁。六岁开始读小学一年级,作业本子上每一页的背面,都被她用她的画儿涂过了。读到初中,她的山水画,人物素描,都显示出了她的艺术天资,可以说,她是无师自通。我——达诺,作为于丽雯的老师,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个画家。可是,于丽雯的父母亲的思维方式和达诺大不一样,在他们看来,于丽雯画画只是乱涂鸭,长大后做画家是白日做梦。他们一看见于丽雯画画就喝斥,就刁难,她的画儿不止一次地被母亲和姐姐撕碎,少年于丽雯很固执,她还是不停地画,画,画。

达诺已经说过,他认识于丽雯的时候,于丽雯才读初中。他觉得,于丽雯是一个有艺术细胞有培养前途的孩子,他支持于丽雯。尽管,他在省艺术中心干临时,一个月只有四百多块钱的工资,他从工资中拿出一部分钱,给于丽雯买课外书籍,买颜料画笔。夏天快到了,给她买一件裙子;冬天快到了,给她买一件棉衣。他给她写了好多信,每一封信,都鼓励她,好好学习,好好做画。天地良心,那时候的达诺,绝没有勾引一个十四五岁的女中学生的肮脏的念头,——因为,达诺也是农民的儿子,是艰难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他帮助、支持于丽雯也等于完成他自己的心愿。使达诺始料未及的是,他的帮助成为于丽雯情感之树成长的营养,随着年龄的增长,于丽雯的情感之树枝叶茂盛了,似乎,每个叶片都是为了达诺而葱绿肥壮,——她是不知不觉间喜欢上达诺的,达诺不是没有察觉到,他察觉到了于丽雯对她的情感变化,他也试图掐断和于丽雯的交往,——要他断绝和于丽雯的交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你不得不承认,你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儿,——如于丽雯所说,你是虚伪的,你只是没有表白罢了,——你虚伪而残酷地坚守着你自己给自己划定的底线,——她十八岁那年,即使同室而寝,你也不同她上床。这不是你道德的亮点,因为,你对她的爱并没有泯灭,你不过是在压抑着自己罢了。于丽雯杀了人而自杀后,你才检视到了你的心灵上的污垢。

于丽雯连续考了三年,——从18岁考到了20岁,也没有考上她要考的美术学院。原因是,她的数学、外语等基础课成绩太差,有一年高考,数学成绩竟然是零分。她把精力和时间用在了画画上,用在了读美术作品和文学作品上,对于基础课没有用心,也用不上心。

第三次没有考中,于丽雯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她把画笔画纸和颜料全部扔进了粪坑,她发誓,这一辈子,不再和画画沾边。她给达诺写信说,天生我才没有用。既然命运不眷顾她,她就顺从了,趁早回头,不必浪费时日。她去西水市理发学校学习了三个月,结业后,她没有干理发,却去宾馆当了服务员。在那一段时间里,她恍惚,慌乱,好像行走在没有边际的大沙漠中,不知道,哪儿是绿洲。


6


于丽雯突然离我而去了。她是不辞而别的。

已是深秋时节,省城里,满街道的黄叶在秋风中翻卷,天地间灰蒙蒙的。星期六傍晚,太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愉快地斜射下来,城市的面孔仿佛也愉快了,这愉快似乎是为我准备的,我愉快的骑着自行车,去于丽雯租住的地方。于丽雯来到省城,在南郊一家理发店打工。和往昔相比,我提前一个钟头来到了我熟悉的城中村,我把自行车锁好,上了二楼。踏上楼梯,我第一次嗅见了一缕清冷的味道。也许,她早已把菜炒好,做好了饭,等着我。还没有走到门跟前,我就丽雯丽雯的叫了两声。等待我的不是做熟的饭菜,而是生冷的面孔——门窗紧闭。我在门上拍了几把,又叫了几声丽雯,无人应答。显然,于丽雯没有在房间里。出什么事了?她病了?我几乎小跑着下了楼,去一楼向房东打问。房东是一个干瘦干瘦的中年女人。因为来的次数多了,房东已经知道我是谁。她正在做饭,我问房东,208房间的客人哪里去了,你知道吗?房东头也没抬,抛过来酸味十足的一句:怎么?她没有告诉你?如今这女孩儿太绝情了吧?两天前,她就退房了。即使房东话中全是刺,我也不怕扎疼了,又问道:她没有说,她去哪儿吗?房东抬起了头,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她连你也不告诉,咋能告诉我?我是她什么人?我明白,向房东打问,是白费口舌,即使房东知道于丽雯的去向,也不会告诉我的。

我出了巷子,跨上了自行车,不知道该去哪里,茫然的在街道上行走。

于丽雯去哪里了?和情人一起远走高飞了?不,不会的,不会不打招呼就和另外一个男人私奔的。她回凤山县了?回凤山县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怕我知道吗?是不是工作不顺心,换了个店?这很正常,换地方应该给我说一声。不,这都不是原因。一月前,她给我说,她要在南郊开一个理发店,叫我给她筹集二万元。我确实没有二万元,连一万元的积蓄也没有。在这个城市,我和她一样,不过是个打工者,没朋友,连熟人也没有几个,想借,也无处可借。再说,我还没有离婚,还有一个读小学的孩子需要我养活,父亲和母亲经常有病,我必须照顾,即使有点积蓄,也不能全部给她投资。我如实给于丽雯说,筹集二万元的事办不到。于丽雯说,办不到就算了。是不是她因为我没有给她筹集到二万元而离开了我?不可能。我和她的关系不是建立在金钱之上的。我骑上自行车,在城市里乱窜,从南郊到东郊,从东郊到北郊。我的心里仿佛被谁掏空了。我只顾胡思乱想,红灯亮了,依旧骑上自行车向过闯,自行车差一点就撞在一辆小车上,小车司机猛的刹住了车,头伸出窗外,一句脏话出口了:找死呀?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扭头就走了。在街道上晃满了三个多小时。我没有吃晚饭,回到住处,一看丁谦不在房间,倒下头就睡了。

在哪一段时间,我开始酗酒,常常喝得昏头昏脑。我喝醉后,就在地板上乱滚,手掌在地板上拍打,以至于把手掌拍肿了,也毫无感觉。丁谦说,他一个人把我压也压不住,我的双手只管在地上拍,拍,拍。我十分痛苦,真不理解,于丽雯为什么要离我而去。

我所能找的地方就是故乡凤山县。

我到了凤山县的于家庄一看,于丽雯家大门紧锁,空无一人。我失望了,我回到了家中。寻找于丽雯是在那年冬天,不,春节快到了。


7


——是在那年冬天,不,春节快到了。吃毕饭,张秋娟继续给我说。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很是蹊跷,我怀疑,是有人告密了。张秋娟说,事情出在南阳两个女孩儿身上。这两个女孩儿是于丽雯雇来的,她们经过专门训练,手艺不错。于丽雯给她们工资开得很高,很关照的。也怪于丽雯,对她们有些放纵。据我所知,这两个女孩儿经常把男朋友带到店里租的房间过夜。我给于丽雯说过这件事,于丽雯不以为然,她说,如今,不比“严打”那几年了,女孩儿都放的开,再说,这是人家的私生活,咱管不着。于丽雯还开导我:想开点,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连于丽雯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女孩儿不但出了事,还害苦了于丽雯自己。

春节前,做头发的人很多。那天晚上,我们都干到了十点多,才打烊了。因为困乏,上了床,我就睡了。我刚睡着,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喊叫,我穿上衣服下了床,拉开门一看,楼道上站着几个公安干警。随之,两个女孩儿走出了房间,同时走出来的还有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的年龄比两个女孩儿大许多。这两男两女都被铐上了手铐,于丽雯也被叫走了,只是没有铐手铐。于丽雯临出去时给我说,看好店,明天照常营业。我说,你放心。黎明时分,我刚睡着,听见于丽雯回来了。

第二天,店里只剩下我和于丽雯,还有一个南阳的中年男人(他没有在我们租住的房间住),我们照常营业,谁也不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到了晚上七点多,我们还在店里干活儿,来了一辆警车,两个公安干警将于丽雯带走了。

事后,我们才知道,那两个女孩儿到派出所后交待,那两个男人不是他们的男朋友,而是她们招揽的客人。这四个人,每人被罚款了五千元,拘留了十天之后,放出去了。这两个女孩儿的可憎之处在于,她们在派出所交待,她们的卖淫之事于丽雯知道,而且把所得的钱一半交给了于丽雯。是她们昧着良心这么说呢?还是有人威逼,她们不得不这样说,只有这两个女孩儿知道。于丽雯被判刑后,我去找过这两个女孩儿,没有找见。于丽雯刚来南阳,给她投资开店的那个中年男人也找过那两个女孩儿,据他说,那两个女孩儿去深圳了。

春节过后,区法院开庭审判,于丽雯以容留妇女卖淫罪被判了一年零二个月,罚款二万元。和于丽雯相好的男人说,他走动了检察院和法院,于丽雯判得很轻。于丽雯在监狱里只蹲了一年,提前释放了。我也问过于丽雯,你为什么要承认,你容留妇女卖淫?于丽雯只是摇头不回答。她临离开南阳时叮咛我,把二楼那几间房子退了,让招聘的女孩儿自己租房住,给她们一些租房补贴。人常说,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这话不一定适用于每个人。你想想,于丽雯还能在南阳干下去吗?我说,也是,这里成了她的伤心之地。我问张秋娟,于丽雯只有那个中年男人一个相好?她有男朋友吗?结过婚没有?张秋娟说,据我所知,她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结婚。我说,你知道她为什么不结婚吗?张秋娟没有正面回答我,她说,于丽雯给我说过,你对她帮助很大,对她很好,比她的父亲还好。她牵挂着你。你不要再去哪里找她,全中国这么大,你能找见她?于丽雯说,她在中州市,我去中州市看望她,却没有找见她。你要相信,她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她一定会活的很好的,她不会再出事的,肯定不会的。你还是回省城去吧。

第二天,我回到了省城。


8


她不会再出事的。张秋娟的话犹在耳边。

恐怕连张秋娟也不会想到,于丽雯还是出了事,而且,连性命也搭了进去。于丽雯为什么要杀了人而自杀?我不想去中州探个究竟了,我即使去了中州,也将是白跑一趟。我猜测,这其中,有这么几种可能—— 


可能(一)

尽管于丽雯在监狱里只有一年时间,从监狱里出来,她对社会还是有点生疏感的,她必须尽快融入到生活中去,投入工作。她不是那种会被生活轻易打倒的女人,也不是轻易服输的女人。到了中州,她只能靠手艺生存,——继续干理发。在别人的店里干了两年,她对中州的环境、风土、人情渐渐熟悉了,萌生了自己开店的想法,她不甘平庸,她曾发誓,要挣好多钱,——证实自己的存在和价值。她还年轻,这个愿望一定要实现。在中州市的一条叫做陕西路的街道上,有一个开理发店的女人因为儿子得了肾病,要回家照顾儿子,把店要盘出去,转让费不是很高,于丽雯就接手了。于丽雯的积蓄刚够转让费。家具要更新,店要重新装修,还要预交一年的房租,钱从哪里来?于丽雯在他认识的几个熟人中只借到了五千元,她算了一笔账,还差一万元。无奈中,她托熟人借了一万元的高利贷。一般的高利贷的借期用天、用月计算。因为是熟人托熟人,这个债主还算有人情,借期一年。于丽雯和债主签了合同。她拿到钱后,很快的置买沙发,理发工具等所需用品,尽快地将房子重新粉刷了一次,一月之后就开张了。她只招聘了两个熟练的理发员。因为地段好,三个人的手艺都不错,于丽雯的“陕西第一家”发廊效益还可以。

到了年底,于丽雯一算账,除了两个女孩儿的工资、水电费、房租等等费用,她净盈利了八万多元。她沾沾自喜,她觉得,能赚这么多钱,和同行相比,她是很幸运的。她首先想到的事还高利贷。她带上钱,去找债主。债主一算,一万元的贷款,连本带息是12万元。于丽雯一听,吓得目瞪口呆;这是一个很沉重的数字。白纸黑字写在合同上,于丽雯想赖也无法赖掉。她费了不少口舌,债主免掉零头三千元,净还12万元。于丽雯还了八万元,有重新借了四万元,签了合同,她等于又借了四万元高利贷,借期一年。

又到了年底。像上一年一样,于丽雯先去还贷款。她名下的贷款和利息已经累积为48万了,而她只有10万元。她不敢再续借了。他求债主,不要再给她加息,她一个星期内还清那38万。

于丽雯昏头昏脑了,她又找到一个熟人,在另外一家借贷公司借了38万元,借期三个月。她还清了上一个债主的钱,陷入了更深的泥潭。三个月后,38万变为82万了。债主天天来逼债,骚扰的她无法经营不说,两个催债的还扬言,再不还钱,就把她卖掉,卖到非洲去。于丽雯倒不怕恐吓。可是,这么多钱从哪里来?债主步步紧逼。有一天,三个催债的进了店,不由分说,拿起铁棍乱砸一通,把她的店砸了。三个雇工吓得跑出了店。于丽雯被拖上了一辆小车,她被拉到了郊外,小车开进了一条山沟。在一间简陋的房子里,于丽雯被三个打手轮番强暴了。

于丽雯拦了一辆顺车,第二天才回到市里。她大哭了一场,一个复仇计划在心中开始酝酿。

几天以后,于丽雯给债主打电话,说他借到了钱,要给债主还款,她给债主说,她在中州大饭店十八楼1814房间等债主。债主说,他会派两个人来的。于丽雯说,你最好来,我会酬谢你的。于丽雯说话声细而软,带着挑逗的意味。债主没说来,也没说不来,挂了电话。于丽雯估摸,债主一定会来的,一年前,这个好色的男人就对她有企图,——她能感觉到。

债主果然来了,她来的时候带了两个打手。债主敲开门一看,于丽雯几乎全裸着给她开门,他即刻明白了。他给两个打手说,在楼下大厅等他。

债主一进房间,于丽雯就抱住了他。还没等债主谈钱的事,于丽雯就将他拥上了床。一旦上了床,债主也昏头昏脑了,他只顾忙活自己的,忽略了一个女人的一腔憎恨正在化为复仇的举动。当于丽雯从枕头下抽出匕首飞快地在他的脖颈上抹了一刀之时,大脑给他传递的快感还未消化,他未来得及喊一声,脖颈上破裂的动脉血管中的血已经喷溅在墙壁上了。

于丽雯下了床,冲了澡,用沐浴露将身体上下洗了一通,穿好衣服,上到了楼顶,一跃而下。


可能(二)

于丽雯要在中州市开一个发廊,必然要办许多手续:工商管理,卫生系统,街道办事处,派出所等等部门,她都要跑。一个关口过不去,她就无法营业。她找的第一个部门不是工商管理所,而是街道办事处。在街道办事处,于丽雯遇到了一个热心肠的副主任。这个年近五十的副主任高个子,大身胚,大嗓门,看似很豪爽,有肝胆侠义。他给于丽雯说,不要叫我石主任,我叫石长银,就叫我长银大哥,或者叫我石大哥。你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所有的手续,我帮你办。于丽雯一听,当然高兴,她能在中州遇到这么一个热心肠的人,确实是运气好。不然,这些该办的手续办齐全,至少一个月。在南阳开店办手续,尽管,也有人帮助,她跑了一个月,请吃了一些人好多次。这一次,支持她的是街道办主任,事情就好办多了。在省会城市,街道办的一个副主任虽然只是副处级,他却是实权派,和好多部门的领导都能拉扯上。有石副主任帮助,于丽雯只用了十天时间,把所有手续都办齐全了,什么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个人暂住证等等,她都拿到手了。于丽雯要请石副主任吃饭,以表谢意,石长银说,吃什么饭?天天在酒桌上,算了,心意领了,来日方长,你忙吧。石副主任坚持不吃饭。于丽雯觉得,欠下了石副主任的人情,过意不去,就给石副主任买了两条软中华烟送去,石副主任不收,他打开柜子叫于丽雯看,他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柜子里还有多少烟,一些都发霉了。拿回去退了。于丽雯说,买来送你的,咋能退了,退也退不回去了。石长银问她,在哪个店买的?于丽雯说,就在我的理发店隔壁。石长银拿起电话就拨,他只说了一句话,陈老板,把你隔壁理发店小于买的两条中华退了。石长银给于丽雯说,我说好了,把烟拿去退了。我还忙着,你走吧。于丽雯十分感动,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嘴唇颤抖着说,石,石,…… 她由衷地叫了一声石哥。石长银说,中,中。快忙去。走出石长银的办公室,于丽雯才发觉,自己竟然流泪了。正人君子。这才是正人君子。她从18岁出来闯荡,在和她交手的男人中,石副主任是唯一一个正人君子。那些掌握着指甲盖大权力的人,不是要送物,就是要送钱,才能把事情办成;或者,用色眯眯的眼睛扫荡她,试图沾她的便宜,——她的漂亮,反而给她带来的是一种危险感。她去一个小区找她的一个员工,小区看门的老大爷硬是不叫她进去,她登记了身份证,也不行。她去小区旁边的商店给这位大爷买了两盒烟,才放她进去了。连小区看大门,也成为施展权力的岗位了。她真正的体验了,老百姓生活的不容易。从中州的石副主任和她在南阳交往的那个“情人”身上于丽雯也看到,这些江湖人物的神通广大,任何事,他们都能拿下来。他们无论走到哪个部门,哪个单位,都有人尊敬,有人恭维,有人跑腿,于丽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活的这么滋润,他们的本领是怎么练出来的。她由鄙视这些人改变为尊敬了,——他们算是当今时代的能人,并非个个有道德缺陷。

于丽雯开店两个多月了,石副主任一次也没来理过发,洗过头。她给石长银说过,凡是石副主任的亲戚朋友来她的店里理发、洗头,她一文不收。于丽雯给石长银打电话,要请他来洗头或理发,石长银嘴里说,中,中,就是没有来。也许,他觉得我的店太小,服务档次不够,于丽雯这样想,她知道,那些有权有钱的人,不到这小店里来,他们去的地方,不只做头发,而且按摩,或泡澡,服务周全。于丽雯邀请了几次,石长银也没有来,于丽雯知道,石副主任不会有其它想法,也就没再勉强。

一天晚饭后,石主任来了,于丽雯竟然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她问石长银:石主任是理发还是洗头?石长银说,不理了,洗个头吧。洗毕头,石长银说要按摩。于丽雯一愣,她没有说,她这里没有按摩床位,没有开展按摩业务,想必石副主任也是知道的。可是,她不能拒绝石副主任,她掏出一把钥匙,给她旁边一个高挑个儿的女孩子说,上楼去把我的房子打开,给石副主任按摩一下。高挑个儿面有难色:我没有学过按摩。石副主任打量了女孩儿几眼:中,中。没学过不要紧,随便捏捏胳膊腿。于丽雯说,快去,没学过,学几次就会了。高挑个儿和石副主任上了二楼。

大约半个小时后,石副主任和高挑个儿才下了二楼。于丽雯问他,这女娃能按摩吗?石副主任说,中,中。于丽雯一看,石副主任似乎很满意,放下了心。

于丽雯无意间问高挑个儿,你不是说你不会按摩吗?咋上去了那么长时间。高挑个儿取吹风机,吹风机掉在了地上,她拾起来吹风机,支支唔唔:不会,学。于丽雯扭头一看,女孩儿两腮有个红晕,一脸的尴尬神情。她没再说什么。她打开房间门一看,床铺凌乱,地板上有两团卫生纸,她已经明白了几分。

石副主任第一次请于丽雯吃饭,是在中州市很豪华的黄河大酒店的一个包间。好看的枝形灯,如同花儿一样的香味和菜香酒香融合在一起,在包间里飘荡。酒是人头马、法国红葡萄酒和茅台。于丽雯以为就餐的有一桌人,她到包间,才知道,那一桌丰盛的菜肴是石主任给他们俩个准备的。于丽雯说,又不逢年过节,点这么多菜,太奢侈了。石长银一笑:人生在世,就为了这几口菜,能吃就吃,能喝酒喝。你开店三个多月了吧,一直忙着没有空闲时间,今天就算给你办一个迟到的祝贺。于丽雯说,相遇是缘,幸亏有你帮助,我才顺利营业,应当感谢你才对。石长银说,中,中,说的好,有缘就中,不必客气了。两个人不断碰杯相互敬酒。于丽雯只喝了一口人头马酒,觉得很不习惯那个洋酒的味道,她就喝红酒和茅台。酒一高,话就多了。于丽雯从石长银带着酒味的话中知道:石副主任是1963年出生的,他也是农民的儿子,出生在伏牛山下最贫穷的山村,童年和少年是在艰难中度过的。大专毕业后,有幸分配到中州市和平区区政府。在区政府,人们叫他“大粪科长”。原因是,他怎么努力也得不到提拔,有一天,区政府的公厕的几个粪坑堵塞了,怎么也捅不开,石长银一看,脱下衣服,趴在粪坑前,用手向出掏大粪,恰好区委书记进来,撞见了这一幕。区委书记可能认为,这小伙能干这么脏的活儿,肯定诚实,勇于吃苦,能独当一面。不几天,他就被提拔为副科长了。后来,石长银被调到了街道办事处,升为副处了。于丽雯一听,感动了。她想站起来再敬一杯石副主任,脚步一踉跄,差一点跌倒,石长银赶紧扶住了她。于丽雯一口酒下了肚,放声大哭了,石长银问她怎么了。她只是哭,哭着哭着,趴在饭桌上,迷迷糊糊了。于丽雯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石长银一丝不挂地趴在她跟前。这么简单的套路,竟然把于丽雯套住了。她起来,没有喊叫石长银,洗漱了,下了楼,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了她的店里。

一个礼拜后,石长银又约她,她拒绝了。石长银也没说什么,当天晚饭后,到了她的店里,石长银把拍摄的他和她在床上的镜头给她看了。她害怕了,她这才明白,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的无耻卑鄙比流氓的无耻卑鄙更无耻卑鄙。她又一次和石长银在宾馆开了房。

于丽雯被石长银纠缠了两年多以后,身心俱累,她提出分手,石长银坚持不分手。在一次约会后,她把石长银杀死在宾馆的卫生间,从楼上跳下去,结束了42岁年轻的生命。


可能(三)

第三种可能是,于丽雯杀死了她的丈夫,然后自杀。

于丽雯的丈夫是她店里的一个理发师,他比于丽雯小四岁,小伙子个头高高的,国字脸,五官俊郎,面部的线条柔和,一头茂密的乌发,一个典型的北方俊男,他的名字和他一样俊秀,叫王国俊。不过,他有一次短暂的婚史。于丽雯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离婚,小伙子也没告诉于丽雯,他为什么离婚。小伙子一招聘来,就于姐于姐的喊她,可以说,于丽雯突然被王国俊的喊声喊酥软了,喊胡涂了。与其说是王国俊先爱上于丽雯的,还不如说是于丽雯先喜欢上王国俊的。两个人一拍即合。哪个女人不喜欢帅小伙子?哪个男人不爱美女。三十七八岁的于丽雯到了女人最丰腴的年龄,她的漂亮美丽以女人的成熟为底色。这使有过一次婚史的王国俊蠢蠢欲动,——于丽雯每天都在他的身旁,他每日每时都在呼吸着于丽雯性感的气息而不能得,——他还把握不住于丽雯究竟对他感觉如何。而于丽雯尽管在梦中也和王国俊在一起,她毕竟是王国俊的老板,当王国俊向她投来爱慕的眼神之时她假模做样的推拒着,板平着脸,一副十分正经的样子,一副小老板的派头。两个人相互爱慕着,又相互推拒着,——王国俊更是不敢轻举妄动,这样僵持了一年之后,于丽雯缴械投降了,——下班后,于丽雯叫王国俊到她房间来领取补发的奖金。王国俊跟在于丽雯后上了二楼。房门刚打开,还没有掩,两个人就搂抱在一起了,是他们的气息、气味,是他们的肢体语言相互告知对方,到了这个房间,他们要做什么,——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互喜欢上之后,言语的表达其实份量最轻。也是最靠不住的。身体是爱情最优美的语言;爱的桥梁最终要用身体搭建。那天晚上,王国俊没有回家。

没多久,两个人便领了证。在中州市,王国俊有一套婚房。两个人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住在了一起。

婚后,于丽雯才发觉,王国俊好赌。于丽雯劝王国俊赌小点,慢慢的戒赌。王国俊听不进去,下了班,就进赌场,凌晨才回来,第二天上午就不上班。王国俊赌光了自己身上的钱,就向于丽雯要,先是说好话要,后来便是硬从于丽雯身上掏。王国俊每一次都给于丽雯说他是最后一次,——这和电视中看到的赌徒的说法一模一样,于丽雯一次又一次的宽容王国俊,这样的婚姻竟然维持了三年多。

当于丽雯意识到,赌徒和歹徒其实没有什么两样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王国俊把每天的营业额一卷而空,于丽雯不给,王国俊就漏出了凶相,拿起什么就用什么打,打的她鼻青脸肿,无法上班。她要去离婚,王国俊不离,哭着给她发誓,不再上赌场,她心一软,把离婚协议收起来了。

一天深夜,王国俊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牛高马大。于丽雯连衣服也没有来得及穿,坐在床上,看着王国俊和那个男人。王国俊一句话不说,从房间里出去了。那个男人开了口:你丈夫今晚上输了我三万六千元,这是他打的欠条,你看看。牛高马大将欠条给了于丽雯,于丽雯一眼也不看:他欠你三万六,你去向他要,叫我看欠条有啥用?牛高马大奸笑一声:夫债妻还,天经地义。你丈夫求我,叫你抵账,我不干。他给我下了跪,我才答应了,你今夜晚成为皇后了,身价真高,比皇后还高;算了,这个亏,我吃了。牛高马大说着上了床。

牛高马大走后,于丽雯就产生了自杀的念头。第二天,她把王国俊和牛高马大告到了派出所。于丽雯回到了她租住的地方。

还没等派出所处理王国俊和牛高马大,来了一伙人,给于丽雯的发廊贴上了封条。来人给于丽雯看了王国俊的手迹,王国俊将发廊抵了赌债。

于丽雯想哭也哭不出声了。她回到了她和王国俊住的家。于丽雯当天晚上把王国俊杀死在床上,换了一身衣服,上到了楼顶上,一跃而下。


可能(四)

可能没有任何可能可言。

我所叙述的可能,只不过是一个作家的想象,是小说的情节,和于丽雯的杀人和自杀的实情毫不沾边。

也许,杀人就是杀人,自杀就是自杀,不必设想那么多可能。

也许,在一个夏日的晚上,中州市酷热难耐,于丽雯到租住的七楼楼顶去透气。楼顶上有两个男租客,也在透气,——整天吹空调,钢打的人也会不舒服。于丽雯枯坐了一个小时,她站起来,把坐在距离楼沿不远处的一个男人用力推到楼下,然后,自己也跳下去了。

没有原因,看似没有原因,原因被于丽雯带进了另一个世界,如果人世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因果的话。

杀人就是杀人。

自杀就是自杀。

可能只是几种可能,不是事实。

可能,没有任何可能。因为,人世间发生的事情,未必每件都有因果关系。


9


这封信是我2020年5月26日收到的。信是从广东的珠海寄来的。我一看地址,懵懂了,我在珠海没有亲戚、朋友、同学,连一个熟人都没有。莫非又是诈骗?诈骗者手段太高明了,竟然知道我的姓名和通讯地址。我将信丢在桌子上,两天没有拆。

疫情在好转,我准备去陕南采访,临行前,我拆开那封信。我先看署名。署名是于丽雯,我大吃一惊,于丽雯不是自杀了吗?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冒称于丽雯给我写信?我迫不及待的读信。

达诺老师:

你好!

没有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这种联系方式,年轻人大概很少有人使用了,手机已经代替了其它通讯方式。也许,我会打问到你的手机号码的,我没有。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省文化艺术中心工作,而且,我想,你今年满六十岁了,也许,已经退休或准备退休了,我写这封信只是投石问路。从我离开省城,离开你,已经24年了。也许,即使我站在你面前,你未必认识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对我的不辞而别,还耿耿于怀吗?不会吧,时间会埋藏一切,时间也会使好多纠结释怀的。我想,你不会再追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我的解释你也未必相信。人只相信常态的东西,非常态的行为使许多人难以信服。我知道,我的不辞而别,已经超出了你的思维方式。不说这些陈年往事了。我确实打算2020年春节回一趟凤山县的,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去了,因为疫情,我没有回去。如果回去,我肯定会来省城见你的,你们一家都健康吧,疫情对你们的生活影响不大吧,但愿你和你的家人健康快乐。

还记得两年多前来自中州市的那条消息吗?不知你有没有手机微信?2017年10月27日,搜狐、百度、腾讯等网站都放出一条和我息息相关的消息:中州市来自陕西的发廊女于丽雯杀人后跳楼自杀。也许,你看到了,当时,你是怎么想的?真的以为,我杀人而自杀?不会吧。这条消息是我的前夫制作的。当时,我已经离开了中州市。有人怂恿我把前夫和网站告上法庭。我没那么做,谣言会不攻自破。其实,我那前夫不是特坏的那一种男人,只是好色,泡过几次小姐,被我知道了。我和他在一起只有三年多,也没有孩子。他坚决不和我离婚,可我坚决要离,于是,她就制造假消息损我。人的坏毛病就是这样 ,只有失去什么时才知道珍惜。

达诺老师,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少,但值得我一生回味,一生珍藏。你是我的骄傲和荣耀。你出版的三部长篇小说我都读过,我觉得,都是很好的作品,惋惜的是没有获大奖。没有什么,读者会记住你和你的作品的,考验作家的是读者和时间,不是评奖委员会。我相信,你还会写出更好的作品的。

说说我自己吧,2017年年初,我和前夫离了婚,来到了珠海。我的姐姐和她的丈夫在珠海做家俱生意,做大了,成了大老板,他们有几套房子,我就住在姐姐的房子里,我的父母亲也来到了珠海。我给你说过,小时候,姐姐常常打我,现在,姐姐对我特好,她多次叫我来珠海,我拒绝了,离婚后,无处可去,就到了姐姐这里。我重操旧业,在姐姐资助的海风画院画画,疫情好转一些,准备去广州市办一次画展。在珠海已经办过一次,也拍卖了一些,虽然卖价不高,有人喜欢,我就很满足了。

达诺老师,假如你能收到这封信,就拨打我的手机,手机号:13605261788。


学生:于丽雯

                                    2020.5.5于珠海

读罢于丽雯的信,我点上了一支烟,吸了两口,注视着对面雪白的墙壁,好像墙壁上写着我诸多疑问的答案。生活不是小说,如果生活和小说一样,小说家就是多余的。为什么我和于丽雯之间的交往,像小说一样?

我拿起手机,给于丽雯打电话,我只按了三个数字,将手机放下了。给于丽雯拨通,我该说什么呢?



此小说发表于2022年第三期《青年作家》杂志



岐山籍著名作家冯积岐出生于凤鸣镇陵头村,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多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选集。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等14部,共出版各类文学作品40多部,近千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挂职担任过中共凤翔县委副书记。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创作组组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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