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中国早报 >> 早报文学 >> 组一

【名家专栏】冯积岐短篇小说《 我等着你回答》

编辑:李凯 发布时间:2021/09/21 来源:中国早报网
分享到:

              我等着你回答

                   文/冯积岐


这确实只能算作小说素材。

也许,你会说,你也是小说家,为什么不把它变成小说呢?你先不要这样提问,当你读完之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得到的素材和印刷物之间还有一大段距离。你也不要追问这素材是从哪儿来的,如果是枝叶,必然来自大树。

我还是用第一人称说给你听吧,你知道,这是我一贯的叙述风格。好不好?萍。

先说时间吧。3月23日——一个无独有偶的日子。我真不敢相信,去年3月23日发生的事情会在今年3月23日重演。如果算作我两年来的两次“艳遇”,那么,3月23日真该是刻骨铭心了。从去年说起呢,还是从今年说起?随我便?那好,不论你在小说里怎么写,我还是从今年3月23日说起吧。

先说我那个朋友,朋友叫一鸣。这个名字你大概听说过,他是省内有名的企业家;他的名字曾经上过好几家的省市报纸。朋友打电话叫我3月23日一定来一趟,我问他有什么紧要事。他说,有人给他写了一篇人物通讯,叫我给润润色。我从来没有给别人的文章润色的习惯,况且,我怀疑我自己能否担当得起。可是,朋友的事情我实在不好推脱,因此,我觉得左右为难。妻一眼就看出了我有什么纠结,但她不知道内情,就问我。我把一鸣叫我去“润色”的事说给了妻。妻说,你去,你一定要去,朋友的事你不管,谁管?妻的鼓励给我的“润色”增添了信心,于是,3月23日清早, 我就去了Y市。

Y市离省城只有100多公里,上了高速公路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我和一鸣一年没见了。见了面,我们没有寒喧,就开门见山了。我对一鸣说,你先把那篇稿子拿来,我看看再说。一鸣话不多,他说,能不能上头条,就看你的本事了。一鸣给他的办公室主任说,你给老刁安排一下。办公室主任脸上的皮肉一松,朝我点了点头,说,咱们走吧。我跟在办公室主任身后下了楼。我真没有想到,一鸣会把我安排在Y市唯一的一家三星级宾馆。我确实没有在宾馆读书写文章的习惯,我的好多小文章都是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写出来的。宾馆里虽然温馨幽静,但角角落落里荡漾着的软绵绵的气氛容易使人疲软。而我又是对写作环境要求极其简单的人——一张桌子,一本稿纸,一枝钢笔就行了。老实说,我还没有住过三星级。当时,我就想,不管我能否“润色”,先住下再说吧。


其实,3月23日这一天,应该从我住进Y市三星级宾馆的中午9点26分算起。

半躺在沙发上,我阅读了一遍有人给一鸣写的人物通讯。文章叙述得还算流畅,在省级报纸上刊登出来,还不失为一篇好通讯(我搞过6年的通讯报道,对这类文章是有感觉的)。只是,个别的用词不太贴切,议论的言词有对人物拔高之嫌。因为文章并不需要多大的改动,我就提起笔,对文章重新抄改了一遍(我破了例,第一次给别人的文章“润色”)。不到4000字的文章,到下午3点我就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吃晚饭时,一鸣在饭桌上看了一遍我“润色”后的文章,也只说了一句话: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我感觉到,一鸣对文章很满意,我也算尽到了朋友之情,就说,一鸣,吃毕晚饭,你派辆车送我回省城去。一鸣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办公室主任说,刁老师,急什么?晚上还有活动呢。办公室主任朝我眨了眨细细的眼。

吃毕饭,我嚷着要走。一鸣对他的办公室主任说,送老刁回宾馆。他的口气不容置疑。我就想,既然文章也“润色”了,为去和留惹一鸣恼火,是很不划算的事情。我打算住一夜星级宾馆。进了宾馆,我给妻拨了个电话,妻郑重其事地吩咐我不要回来了,她担心的是晚上在高速公路上行车不安全。

9点多一点,办公室主任来了,和他一同来的是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办公室主任告诉我,小胡子是公司某部门的一个经理。 我和小胡子握了手,互通了姓名。小胡子说,刁老师,咱们走吧。我问去哪儿?小胡子说,陪你去玩一玩。我说,我是个舞盲,不会跳舞。小胡子说,那就唱几首歌曲。办公室主任眼皮一抬, 说刁老师,你没进过Y市的卡厅吧?我说还没有。办公室主任说,那太好了。我正迟疑着,小胡子巳替我关上了床头灯。

上了小车,办公室主任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一些钞票给我塞进了手里。我说,你这是干啥?他说,你是客人,我们请你,就要全包的,这是小费。我展开手掌一看说,付小费能要这么多?办公室主任说,要得要得,这里和省城差不多,小姐们挺有档次的。小胡子也说,你拿上,刁老师,这是经理交代过了的。我一听,这是一鸣的意思,就将钞票装进了衣服口袋(我估计,至少有1000元)。3月23日晚上的天很高,夜很黑,城市里的灯火也就挺厉害了。我不知道小车在Y市转了几个弯,也不知道我们来到了什么地方,下了车,糊里糊涂地跟在办公室主任和小胡子后面糊里糊涂进了门。

老板娘似乎早有预谋似的在门口迎候我们。老板娘是一个很肥硕的女人,胸部尤其高耸,只是眼神塌下去了,流动着的光是漠然的,和她那三十多岁的年龄不协调。看样子,办公室主任和小胡子对这里是挺熟的。我们刚进去,办公室主任就给老板娘说,外地来了客人,找一个女孩儿陪陪。我问小胡子,这是什么地方?小胡子说,歌舞厅,还有按摩什么的,都有。我强调说,我不会跳舞。小胡子说,不会跳就不跳。说话间,老板娘领来了一个女孩儿。办公室主任兑,大厅里人多,进包厢吧。女孩儿像黑夜里的领路人似的,走在前边。办公室主任拉了拉我的衣角,阴声细气地说,刁老师,小费你自个儿给,一次一张,Y市就这价。我说,什么一次一张。小胡子哧地笑了:你放心,这里挺安全的。我即刻明白了。我说,不行不行,那不行。办公室主任说行啊行啊。小胡子在身后使劲地推我,那个女孩儿拉住了我的手,大哥大哥地叫我。就这样,我被连推带拉地弄进了包厢。我去拉门,门从外面锁上了。你可能要说,你肯定是愿意进去的。对此,我不可否认。


我环视了包厢一周,房间里有两张沙发一张单人床。女孩儿说,大哥,躺在床上去,我给你按摩吧。我说,谢谢,我不需要按摩。女孩儿说,大哥你瞧不起我?我还没有瞧她,怎么能说瞧不起?我正眼去看女孩儿,女孩儿并不妖冶,她比较端庄,也算漂亮,只化了淡妆,眉毛和睫毛都未经修改,个头儿挺高,身材是比较丰满的。说实话,我并不厌恶这女孩儿。可我坐在沙发上,和她无话可说,只是觉得心跳得厉害。女孩儿说,大哥,我给你按摩吧。她站起来拉我的手,我的目光停留在女孩儿的手上了;她的手形很好,手指头修长,手上的皮肤细腻而润泽。我总以为,女人的手就是女人的门户,它看守着女人的一生,也标示着女人的一生。女孩儿的手使我动了心,我说,你先不要急(她急着要和我上床),我会看手相,让我给你看看手相吧。那女孩儿一听,眼睛发亮了:真的?我说,我给你看看,你听我说。她坐在我的对面,将右手伸给了我。我说,你干上这事儿还不到二个月(我是凭感觉说的)。她惊讶了:是的。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在你手上摆着。然后,我就将她的爱情、婚姻、家庭以及健康状况胡乱说了一通。女孩儿好像信以为真了,她说,你看一看,我的事业怎么样?一句话,问得我很伤心;她这样的女孩儿还有事业可言吗?可见,她还是想干事业的。我抬起眼去看她,看一个想干事业的女孩儿。她却说,不要那么色迷迷地看我。叫你来,你不来,看一看顶什么用?我觉得,我脸发烧了,心跳又在加快。女孩儿又是“哧”地一笑:大哥生气了?那好,咱就跳舞吧。我说,我不会。她说,二步舞,很简单的,我教你。她揽住了我,头偎在了我的胸脯上,像说别人的故事一般,讲述着她自己:一年前,她还在某企业上班。一年后,企业破产了,随之,男朋友也抛弃了她。于是,她就进了这种场合。她的话我一点儿也不相信,大概有100个女孩儿会说出同样的100种话来。我只相信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澄明亮,仿佛两盏欲望的灯光,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别人。我微闭着双眼,跟着她摇晃着,摇晃着,我们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我们是在暗夜中行走,彼此也不问一问要走到哪儿去—— 这就是跳舞?我能听见,她像燕子一样在我的耳旁呢喃着。等我睁开眼睛时,她几乎全裸了,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个女孩儿如此美丽的胴体,她的身上白皙得如同哲学家口中的警句一样。我的血液在奔流,幼小的欲念一下子长成了参天大树。我似乎听她说,大哥,我给你按摩吧,我不会白挣你的钱。我只是看着她,忽然记起了某个小说里的一幕:男人抽着烟,让女人裸着在地板上走动,男人只是看着女……不!我现在不是那样的心境,我不会那么刻薄,我几乎动情了。上了床,我却不行,一点儿也不行,心跳得厉害,我害怕极了,不是害怕有人闯进来,而是害怕我自己。我听见那女孩儿说,大哥,不要害怕,我帮你。就是她帮我,我也不行,我的浑身已是汗水淋离了……我一把推开了那女孩儿,翻身下了床。我没有忘记给那女孩儿付钱。我用双手拍打着门。门从外面开了。我像一头猛兽似地冲出了门。办公室主任和小胡子一脸淫荡的笑意。上了小车,我一句话也不说。小胡子问我,刁老师,怎么样?我脱口而出,不行,那样不行。办公室主任和小胡子一脸的愕然。

回到宾馆,我的心情久久地难以平静。我的眼前依然是女孩儿诱人的胴体,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赵绯,在心里。我以为她就是女孩儿赵绯一个,不论她的名字是真是假。

躺在床上,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我的睡意全消。我想,那女孩儿这会儿肯定还没有睡,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在那张小床上,她又去给一个男人“按摩”了。我辗转反侧,不知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的,我梦见赵绯进了房间,是一鸣领进来的。一鸣说,他睡着了,你要好好地陪他,我走了。不,我叫喊了几声:不!我不要。我翻身坐在了床上,我一看,沙发上真的坐着一个女孩儿。我揉了揉眼睛,确认我没有在睡梦中。我问她:你是谁?她说,我是范英。你怎么进来的?她说,是你们经理领我进来的。我说,你出去,我不需要你。她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我又躺下了。

我听见了卫生间水的响声。她大概冲澡去了。

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想,我该怎么处理这个女孩儿呢?我给一鸣打了个传呼,证实了这女孩儿就是一鸣送来的。一鸣淡漠地说,还害怕什么?玩一玩睡觉吧,你看几点了?我一看表,已是凌晨3点多了。我该怎么办?把女孩儿推出门外去?我正在想这件事,女孩儿冲完了澡,一丝不挂地钻进了我的被窝。我没有任何欲望。我对那女孩儿说,你坐起来,咱们说说话行不行?女孩儿说,行啊。她问我,有烟吗?我说,抽屉里有,你自己去拿。她下了床,将烟灰缸端来放在了床头柜上,点上了一枝烟,猛吸了一口,样子很贪婪。我看着她那单薄的裸体,可怜她比可怜我自己还可怜。


有十五岁没有?

十七整,正月生的。属鸡。

哪一年干这事的?

去年。

叫什么?范英?

范英。

哪个省的?

S省西川县。

西川还是东川?

西川。

我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扳过来了。她大概以为我要她上床,就说,等一等,等我抽完这支烟行不行?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我眼前的这个范英就是她——我没有问她的名字。她告诉我,她是S省的,家在东川,而不是在西川。这个范英太像她了,一样的娇小,一样的圆脸盘,一样的杏核眼,——我再一次打量这个范英。她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嘛,要干,现在就干。她又吸了一口烟。她把脊背给了我。她是范英,不是她,不过,太像她了。也是3月23日,也是在晚上,也是大约凌晨三四点吧。生活中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我真是懵懂了。

 

现在,该说一说去年3月23日的事了。我说出来,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把眼前这个叫范英的女孩儿和另一个女孩儿混淆了。

我本来是准备坐火车回到我居住的那个省城里的,但没有买到卧铺票,我只好改坐从邻省T市发往省城里的卧铺汽车了。我是晚上8点半上车的。上了车,我才知道,汽车上的卧铺不比火车,人只能半躺着。我靠着车窗,旁边的铺位上还没有人。一上车,我就拉开了毛毯。在车的轻微颠晃中,人是容易入睡的。我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时,才发觉,有人抱着我。我一看,我的身旁是一个女孩儿。我问她:你是谁?她反过来问我你是谁?就在那天晚上,在茫茫的旅途中,这个不知名和姓的女孩儿给我告诉了她的人生故事——

她说,她家在S省东川县,姐妹六人,她排行老四,十八岁。十五岁,她初中毕业了,她说,她的学习成绩并不差,她们那里穷,她再也读不起书了,读高中,要到四十里以外的镇上去。父母亲要她下地劳动,她想到山外去见大世界。她没有给父母亲打招呼,就扒了火车从山里出来了。她先是去了广州,然后到了京都,就这么混了三年。她准备到西安,然后再到成都。不用问,她是靠什么吃饭的,她已说得很坦白了。

我说,你还小,回家去吧,你爸和你妈想你呢。她说,谁还会想我?不可能。

我说,回去找一个爱你的人,结婚过日子。她笑了:谁还爱我?我这一辈子就不结婚。我说,这么流浪下去,会把身体弄坏的。

她说,活一天算一天,死了就死了。

我说,你的日子还长着哩。

还长个屁。她小声说,大哥,我已做了六次手术了。医生说,我这一辈子是不能生娃娃了。操!谁还要娃娃干啥子?

车厢里昏昏沉沉的。旅客们都在睡眠和半睡眠状态中。和奇形怪状的鼾睡声相比,我们的说话声小多了。

汽车把我们拉进了一个停车场。司机喊叫大家去用夜餐。下了车,我一看,这家汽车旅馆在田野上,四周并无其它建筑物。我和那女孩儿去吃了饭。我们走上了田野。田地里的小麦很绿了。那女孩儿紧偎着我说,你想不想?就在这麦地旁。我说不行不行。女孩儿哧地一笑:你们男人都是假正经。从汽车旅馆里伸过来的灯光照着她,她的脸色发白。

一个小时后,我们全都上了车。

酒足饭饱后的旅客们又开始大睡了。我和那女孩儿都睡不着,头偎着头,小声嘀咕。她给我说,读初中时就恋爱了,她的男朋友和她在同一个班,她第一次为他做了人流。他害怕了,就跑到山外面去了。她说,她三年来没有挣多少钱,她挣的钱全都花光了。她还说,给她最多的是干一次1000元。她说得很坦然,她说,大哥,来吧,我不会要你钱的。她紧偎了我。我说,那不行。我吸进去的全是她的气息。她说,大哥,我喜欢上你了,真的;我一上车就喜欢上你了,你睡着了真好看。我笑了笑。她说,谁骗你是小狗,我还没有喜欢过谁呢。我假装睡去,不搭理她。她大概以为我睡着了,就抱住了我。我们用毛毯蒙住了头。实际上,是我抱住了她的……事情大约发生在3月23日凌晨四点左右吧。

仓促地荒唐过后,我极力不去想它。我也曾经痛恨过自己。不过,我领略的是那女孩儿火一般的热情,绝不是应付,虽然,我不尽人意,但我能感觉到那女孩儿对我是真实的。我一旦回想起她,回想起她那漂亮的脸庞那诱人的眉眼和她在我耳旁的窃窃私语,我就宽恕了自己,并且将那次旅行视为人生中不可忘却的事情——我有了一次十分短暂却是浪漫的“艳遇”。生活怎么能和去年相重叠呢?这里面有什么东西暗藏着吗?

我怔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范英。

一支烟抽毕,范英上了床。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伸展了一下腰身。

困极了,她说,操,今天有个人干了……腰痛得很。

我说,你这样消费自己,能行吗?

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她说,死了也不冤枉。她的话和赵绯的话如出一辙,口气几乎一模一样。这时候,床头柜上的BP机响了。她从包里拿出了手机,回了电话(她为什么不用房间的电话?)。手机一个月交多少费?

不到二千。

挣了不少钱吧?

在这个破地方挣不了多少钱。我在广州,陪了一个老板半年,那人一甩手就是10万,每天就不需要做这么多。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广州呢?

那里干这事的人比内地多,怪事也多。她说,脱衣服呀,磨蹭啥子?

我看了看她,她侧身躺着,身体很小很小,高翘的乳房如拳头那么大。

你不想做?不想做,我就睡觉了。她说,我腰痛得很。她用被子盖住了身体,准备睡觉了。她还没有睡稳当,又翻转过来,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她对我说,你们经理明天要问起这事,你就说,你做了,行不行?

我讨厌她使用的那个动词:做。我没有吭声。我心里纷乱如麻,浑身困乏无力,头在嗡嗡地响,但没有睡意。我又陷入了往事的圈套,总是想起那个赵绯。

那就来做吧,做完了睡觉。她说。

又是做?这个能够使行为变味的动词?我真想一把提起那个女孩儿,把她弃之门外。

她爬上了我的身体……

我看了看表,已是凌晨四点多了。我再也睡不着了。而那个叫做范英的女孩儿趴在我的身旁死睡而去了,她的鼾睡声很绵长,一点儿折扣也不打。我像翻卷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把她翻转过来,让她仰躺着。我看着她那疲惫不堪的面容,没有爱怜,没有同情,没有厌恶,没有憎恨,好像什么也不曾面对。她那赤裸的肉体对我来说,是一堆熄灭的火。

七点半,我叫醒了她。她爬起来, 一边化妆, 一边对我说,你真好,你是个好人,她回过头来瞄了我一眼。我感觉到,她不是挖苦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感激我。她接着说,前几天,有人包了我一夜,我一夜间连半眼也没合。操!

这就是她感激我的原因。我真该自己可怜自己了。我的难言之苦, 能给她说吗?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他叹息了一声,结束了他的叙述。


萍,对于这个粗糙的素材,我在心里装了好几个星期,也曾反复酝酿过,想到过几种处理办法。

1.按照叙述者的口气,原封不动地叙述,尽可能地叙述得客观一些,冷漠一些。我又想,无论我怎样叙述,也还原不了叙述者叙述的本来面目。你知道,写文章毕竟不是照相,落到纸上的文章只是对生活某些方面的模仿,模仿的过程难免走样。因此,要保持所谓的“原生状态”很不容易。况且,在排列组合汉字的过程中,未免会排列组合自己的情感和意识。

2.叙述者的心情是很矛盾的,我能感觉到他既对自己两次的“艳遇”沾沾自喜,又可怜自己受一定的文化心理支配而做不到“放荡不羁”,无法一览无余地展示自己。所以,他同时很自卑,自卑自己生命力的萎缩。他对两个女孩儿有爱怜之感,又有讨厌之情。他本人是畏怯的,也是虚伪的。因此,我想把素材处理为一个文化人(干脆就写一个小报的编辑)矛盾复杂的心理小说。

3.纯粹的一篇忏悔录。因为叙述者的口气中不无忏悔之意,他是有道德意识的,他在三星级宾馆和那个女孩儿勉强地做了以后,一直没睡着,他连续冲了三次澡,蹲在卫生间不出来。后来,他竟然把自己的一撮头发揪下来了。他低下头,让我在他的头皮上看,头皮上果然还留着痕迹。他悔恨过,内疚过,也丑陋过自己。我也曾被这样的设想纠缠过。

4.抛开那个叙述者不写,只写这两个女孩儿,写她们为什么会堕落?追寻其根源,这样,可以展开想象,想象她们的父母亲,她们的家庭,她们的读书生活,她们的男朋友,等等。冷静地剖析女孩儿的心理,同时,也使社会各方面有所警惕和醒悟。

我想了那么多天,把这四种设想都抛弃了。我觉得,这四种设想都落入了俗套,都不可能写出新意来,只能是从现象到现象。我想,我还不如写一篇适合于小报和通俗刊物适用的带一点挑逗性的文章。但是,我不愿意浪费素材。我想到了你。作为一个女作家,我想,你会换一个眼光来看待这个素材的,或许有第5种或第6种处理办法,把素材处理得很好。结果会怎么样呢?萍,我等着你回答。

 

原载1998年《佛山文艺》10期


冯积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学》、《当代》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部)篇;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并选入各种优秀年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遍地温柔》《逃离》《村子》《渭河史》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人的证明》等十部。《沉默的季节》曾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村子》获陕西省政府“五个一工程”奖,柳青文学奖。




在线咨询
QQ:1030896568
新闻爆料
huaxiazaobao@126.com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