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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在线:冯积岐短篇小说《蛋形花坛》
蛋形花坛
作者/冯积岐
现在,秀芝还没有睡。秀芝正站在蛋形花坛跟前凝视。花坛里的菊花十分热闹地相拥在一块儿,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花瓣波浪似的涌动着。秀芝有些眼花缭乱。花坛是她的别出心裁。她对工匠们说,在这儿留一块做花坛的地方。工匠们就照她说的做了。丈夫以为那块地方是留做以后盖车棚用的。他问她,工匠们砌什么?她说砌花坛。他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表示反对,只是虚着眼站在一旁看。她希望丈夫说一句话,哪怕是说一句反对她这么做的话也行。他一句话也没说。当时她就想,我非要叫你说出你的看法不可。她就问他,你另有打算?他笑了笑说,好!由于字音咬得特别重,言外之意就显而易见了,她能听得出的。他似乎把自已从这个家庭剔除了,似乎又和这个家庭粘得很紧很紧,反而生怕她剔除了他似的。她一直处在生活的中心,处在这个家的中心。不管你内心是怎么想的,我还是要营造这个花坛的。不是她对花草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而是她觉得必须营造这么一个花坛,就像她必须营造自己的生活一样。
花坛做好以后的几个月里,她没有在花坛里栽一株花。她站在花坛跟前看着花坛的蛋形,心中的孤寂和冷清仿佛花坛的形状一样。生活就像一把砍刀,从一开始就无情地砍杀着她,即使是一珠顽强的花树也难以招架来自闪闪发光的利刃。她和他见过第一面以后,母亲就问她怎么样?善良的母亲没有一丝半点威逼的意思。母亲毕竟是做过太太的,有不同于一般农村妇女的见识。尽管父亲在那个政府里只当了一年半的县长,母亲的县太太身份和儿女们的狗崽子身份同样未被历史的记忆所淹没。她用17岁的理智去想,想来想去,想不出出嫁对她的意义。可以说,她是未加思索糊里糊涂就做了他的女人的。她觉得,什么样的男人对她来说都一样,她只能在属于她那个阶级的内部选择。其实,狭窄的选择和没有选择区别并不大。况且,她是用来给哥哥换媳妇的。那时候,她还有什么心思养花,她连看一眼花的心境都没有。生活快刀斩乱麻似的很快地将她梳理成一个农村妇女了。因而,当母亲偶然在她面前感叹昔日的太太生活时,她就有了几份厌恶和憎恨。母亲梦幻般地这样假设,如果不是世事变故,她的女儿该是千金小姐了。她不能容忍母亲那种泡沫般的假设,因为生活是实在的,生活中的每一个章节都如山峰一般堆在她的眼前,她必须面对实实在在的生活。她的生活是贫穷和饥饿,是自尊的挫伤和人格的凌辱。当她背着超过她的体重的山柴捆子从雍山的沟底向上爬动的时候,她关注的只是不要跌倒,不要叫汗水杀了眼睛;她关注的是被饥饿捉弄的肠胃。苍凉而漫长的山坡折磨着她的肉体,拷问着她的意志。她的喘气声覆盖了整个青春。下坡的时候,卸下了山柴捆子的脊背如一道冷气环绕。她看一眼在沟底里挥动镰刀的丈夫,打了一个冷颤,他在苍茫的群山之中显得那么小,四面的山像人群一样在无情地拥挤他;她对他的同情和爱怜不可抑制地膨胀着。她扑下沟去,站在被镰刀折磨得满脸污垢的丈夫面前,眼里喷出了泪花。那时候,他和她一同支撑着生活支撑着家。他们同处于生活的中心,在生活的中心相拥相抱,唯恐游离而去。虽然,一年间有大部分时间他被生产队长派到雍山里去干活儿,她独守着空房倒不觉得寂寞,生活的磁力将谁也没有排斥。他从水利工地上回来的时候,已是她生下儿子的第23天,他没有流露出一点儿做父亲的喜悦。不是由于他太年轻,而是他畏怯,畏怯自己难以承担父亲的责任。她撩起小被子的一角叫他看看她怀里的婴儿,他只一瞥就问她:你觉得咋样?她说她肚子饿。在20多天里,她完全被饥饿捆绑着,水煮的蔓菁菜和蔓根咽下去后只是肚子胀,胀过之后的饥饿仿佛被谁掏空了腹腔。有一天晚上,她饿得实在没有办法就将婴儿的奶嘴含在嘴里嚼,等天明时,她才发觉,一只橡胶奶嘴被她嚼着吃去了大半。他听说她饿,一句话也没说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白面馍馍,他将馍馍掐成一块一块,向她嘴里喂。她看着他,连同流下来的泪水一同咽下去了。
第一次挣来钱是结婚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他和别人一起承包了某个基建工地的一块土方。起先,他一个人干,后来,她也参加了。她和他一起挥汗如雨地干了半个月,他们欣然得来了180块钱。她为人生第一次拥有那么多的钱而万分高兴。春节时,她第一次穿上了用自己挣来的钱买来的一件3元9角6分钱的花布衫。生活上的暂且满足使她充满了信心。当时,她不可能看出其中的某些破绽在潜伏着。
秀芝睡醒了。
粗犷而生动的秦腔戏像梦一样萦绕在秀芝睡醒之后的意识中。秀芝拉开了房门。花坛的水泥栏盘上坐着一个盲人,他摇头晃脑地拉动着板胡,秦腔戏出自站在他跟前的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之口。白时而污脏的衣服并不能掩住小姑娘的秀丽。她的秦腔戏虽带几分野气,但是味道很纯正。空落落的院子里刹那间似乎灌注了清甜的水,水花如春天的太阳那么柔软。秀芝毫不迟疑地下了台阶走向盲人和小姑娘。小姑娘专注于她的秦腔只顾跟着板胡唱,盲人也只是眨了眨眼睛以表示感觉到了她的走近。秀芝本来就喜爱秦腔,而睡醒以后听到的秦腔就更加诱人了。秀芝第一次发觉,空旷的院子里原来缺少的是秦腔,是出自活人口腔的鲜活的秦腔,而不是电视机或半导体里的秦腔。她正听得入神,姑娘的秦腔嘎然而止,随之伸出了一只讨要的手。她毫不犹豫地掏出了10元钱。她曾经为没有5分钱而掉过眼泪,她对钱的痛惜逐日削减是在她感觉到了有些东西并非钱能买来之后。盲人似乎能估摸出她给了小姑娘多少钱,盲人端坐如初,微笑从弓弦上掠过。秀芝扫了一眼盲人,扫了一眼生活——36年的生活一闪而去了 ,生活对她来说显示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害怕,害怕的原因是由于生活中有许多东西是隐藏的,伪装的,混乱的。一时间,她难以分辨清楚。表相的东西会出其不意地将真实遮掩住。楼房盖起来以后,华丽的建筑物并没有填充在院子里居住已久的空寂,录相带、电视机没有用制做的热闹替代她生活中的空空荡荡。她像一尊泥塑被供奉在殿堂中了。村里的女人们嫉妒和羡慕只是供奉中的她,而没有看清她的被供奉。在她们的眼里,她缺什么呢?丈夫是很少回来的,每次回来总要大把大把地给她票子,总要带一些花样翻新的衣服。他刻意打扮她也许并非虚情假意,而她不接受他的刻意却是真情实感。她缺少时髦的心境,她不愿意带着时髦被供奉,那样会使她更加别扭更加难堪。她从来没有问过丈夫的生意和经营,她也知道农民干什么事都是不容易的。丈夫毕竟是发了财的。她也试图从他身上挑剔些什么,但什么也挑剔不出来。他一旦回来就要做出久别了的努力,无论是搂抱抚摸还是干那事,他努力的目的是想和新婚后的贫困时期去接轨,他的动作和表情使她很难识破其中的表演。对此,她很失望。十几年前,她并没有被贫困和饥饿打败,而现在,她却败下阵来了,就像花坛中的菊花,凋落是无法挽救的。秀芝看见,一丛菊花在板胡和秦腔戏中颤动着。她用眼睛洗去了盲人脸上的污脏之处,面部的五官被廓清了,她的眼睛治疗着盲人的双目,盲人的眼里放射着青春的光泽。盲人那脏兮兮的样子幻化成了在雍山里干苦力的丈夫。秀芝正欲开口,板胡刀截一般停下了。盲人说,大嫂,你心乱得很,秦腔戏你是听不出眉目来的。盲人没道谢,他拉着小姑娘的手出了院门。
秀芝呆呆地站在蛋形的花坛前,目光麻木地落在漠然的菊花上。盲人是真瞎子还是假瞎子?难道只有瞎子才能看清人的心?秀芝猛然意识到秦腔戏如烟消云散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空空落落。她拔腿走出院门去追寻那个盲人和小姑娘,她找遍了整个村街也没有找见。秦腔戏永远地留在了她的院子里。每当秀芝睡醒以后就恍惚听见那个小姑娘在院子里唱秦腔。她急急地走出房间,站在房檐下,她一眼就能看见端坐如初的盲人和专注于秦腔的小姑娘。一阵风从楼房顶上飘落而下,秀芝的眼前被一扫而空,秋日的太阳光被扫到了角落,美丽的花瓣纷纷凋谢在初冬。秀芝看见,有几瓣花落在了地上,陷入了泥土之中。院子里什么也没有,连她仿佛也不存在。
秀芝站在花坛跟前愣怔地注视着。
丈夫问她:你不再睡一会儿?
她说她睡不着。她说她要到院子里去听秦腔。
苍白而硕大的月亮将院子里渲染得如白昼一般。院子里得能听见月光落地时的声响。她坐在盲人坐过的栏盘上。丈夫从房间里走出来了。
丈夫说:现在才4点多,回屋睡觉吧。
她说:你不要打搅我,我在听秦腔。
丈夫干笑一声;你是不是还在睡梦里:
她说:我在听秦腔。
丈夫看着她,心中如浆糊一般茫然而糊涂。
丈夫回来的时候天刚黑下来,他们没有什么话可说就上了床。她分明感觉到他的温存带着安慰。她还是接纳了他的温存。她只睡了一刻就睡意全消。睡醒以后的她只想听秦腔。丈夫把什么都带走了,就是没有带走留在院子里的秦腔。
现在,秀芝还没有睡。
蛋形的花坛在夕阳中开始萎缩。从花坛四周披散而出的枝叶呈现着倦怠,毛发似的装饰着曾经是生机盎然的花坛。往日,天刚黑下来,她就闭门不出了。她余下的生命还很长,她只能用很长的生命去陪伴这座有着华丽的楼房的空院子。她不想那么早就睡。她有点害怕睡觉。如果半夜里睡醒,她就难耐难熬了。秀芝睡醒以后只能去听秦腔!
原载1997年1期《中国西部文学》
作者简介:
岐山籍著名作家冯积岐出生于凤鸣镇陵头村,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多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选集。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等14部,共出版各类文学作品40多部,近千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挂职担任过中共凤翔县委副书记。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创作组组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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