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卫春

     因为关注茅盾文学奖，就知道了文学陕军又一大碗陈彦和他的《主角》，也知道了《装台》这部陕军文学的又一杰作，于是便知道了刁大顺。有一天竟然看到电视剧《装台》，遂欲罢不能，一看，又看，再看，越看越觉得刁大顺真可怜，又觉着他真可叹，更觉着他真可敬，还觉着给他用多大的褒词都不贴切，用多少颂词都不合适，因为他们——底层无数为别人“装台”的那种“多了不觉得，没了缺不得”的人——身上的，心底的，骨子里的善良，着实让我感佩。

      这可是没有上线的善良！

      陈彦本是秦腔人，他对秦腔的执着不亚于粉墨登场几十年的名角，他入戏太深，所以《主角》和《装台》才更有戏味。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戏曲小舞台，社会大剧场。把戏中的人物，与社会一一对应，各有各的归位。《主角》中名伶忆秦娥的跌宕起伏，《装台》中刁大顺的不咸不淡，都是生活，都是人生，都是社会的角色。可刁大顺这个角色，何曾上台露过脸？他连个跑龙套的都不算，好不容易上了回台，演得还是一只狗，除了那身狗皮囊和自己两个黑窟窿眼，其余的一点自己的都没露出！可秦腔剧团哪一次离得了他们这伙装台受笨苦的技术工。作者从戏开始，让一个进不了戏，戏又少不了的，极小、极卑微的角色，上演了一出社会大戏。

     我们先从几个细节说起。

     蔡素芬（刁大顺第三任妻子，在她流落到西京，无处安身时，刁大顺帮助了她，收留下来，就成为妻子）要踩死几只蚂蚁，刁大顺制止说：“还不都是为了一口吃的，怪可怜兮兮的。”顺子有个口头禅：“咱就是下苦的。谁能下苦，谁就跟咱干，下不了苦，就趟远。”他本来注册了公司，但从来不让人喊他经理老板什么的，一喊，他就说是糟践他呢，他说他就是个下苦的。家里一只狗不离不弃，蔡素芬受了刁菊花的气，要跟大顺去工作，大顺怕这条断腿狗没人喂，还带在身边。当看见狗乖乖卧在脚踏三轮车里，怕它冻着，把车挪到太阳地。大顺经常去看他的老师，去了也不带什么贵重的东西，就带老师喜欢的锅盔，偶尔师徒俩还上街吃一碗胡辣汤，老师待他就像自己的儿子那么地随便。

再看一些情节。

     在乡下给张大户一家做喜事，装台队里的墩子和新约的女朋友谈情说爱，躲躲藏藏，跑到人家祠堂里搂抱亲吻（小说里写得更龌龊一些），被张家族人看见。这可弄出大事了，全族人不依不饶，把所有的装台队都扣下来，墩子跑了，最后张大户让跪长夜了事。大顺毫不犹豫地说：我是领头的，我的兄弟惹下事，我不跪谁跪？”就替墩子赎罪，跪了长夜，二女儿韩梅（第二任妻子带来的，在读大学生）和蔡素芬陪着一夜坐在祠堂外。

    刁大顺的大哥是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作的人，临了时，身体有病，生活没了来源，不能自理，大顺接到家里，伺候着，供养着。大哥原先跟一个女人有染，临终临终托付大顺帮助那个女人，大顺到乡下把女人的聋哑儿子接到城里，安排在自己家住着，在装台队干活。老师去世，他给料理，大哥去世，他给料理，大吊去世也是他给料理。还把三人的遗像放在客厅，上香时，给他们敬酒，和他们说话。

    大顺装台队给剧团装台拆台，跟剧团只是一种雇佣关系，但因为他的手下人都是熟练工，也懂得里边的门道，大多数演出团体也都愿意用他们装台，其中自然少不了因为费用发生一些争执。秦腔团是大剧团，可越来越难以维持运营，经费拮据，远不如给一些歌舞剧团搭台挣得多。可大顺因为瞿团的人品，甘愿少挣，从不推辞秦腔团的活儿。剧团的寇铁（剧中的寇主任）是专门负责跟装台队对接的，经常克扣他们的工钱，有时还挪用，装台队的都是又怕他又恨他，大顺也经常遭他骂，且骂得十分难听，也还恭维着，十足一个顺仆，为了大家伙的饭碗，他一次又一次顺了过去。瞿团是一位敬业的秦腔团团长，为了维持秦腔团，苦苦经营，无奈入不敷出，多年想给秦腔团的练功房装暖气，因为没钱屡屡搁浅。一旦有了演出，就一心想挣上钱，解决这个问题。装台队也就把剧团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事情。大吊去世，剧团拿出一部分钱补偿，大顺还说这是装暖气的钱，不好意思要。后来整个装台队也都为了剧团装暖气而奋力干活，就像是给自己的单位，给自己干活那么地尽心卖力，少挣点也都心甘情愿。

    最让人感动的是，大吊（电视剧里叫大雀）的女儿脸上有一片烧伤的疤痕，大吊为了攒钱给女儿做手术植皮，省吃俭用。有一次把这个埋在心底的愿望告诉大顺一个人，大顺就把这事当做了自己的事。大吊一家在西京没了住的地方，寄住在大顺家，大吊得急病走了，留下娘儿俩，几次要走，大顺也没让走，最后竟然把大哥给留下的一些首饰给了大吊媳妇，让她变卖了给孩子做手术用。

     装台的隐喻不言而喻，装台队为剧团演出装台，剧团为喜欢秦腔的群众、领导装台，细细想一想，我们哪一个不是在为了这为了那装着这样那样的台，生活的艰辛，世事磨难，各种遭遇都时时扣动着善良的人们。但善良的人中，能以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身量，干出这么多没有回报的善事的人，能有几人？特别是市场经济大潮下，贪腐枉法者前赴后继，坑蒙拐骗者屡见不鲜，亲离家散者不乏其例，在编者争名逐利，而刁大顺却不问所以，但凭良心，把一个个可以不管的人聚在自己家里。正如他自己感叹：“这一大家人，都不是一个姓。”

    他的善良，把女儿刁菊花感动得回了头，不光自己不再跟蔡素芬闹，还在蔡素芬离开后，经常去看望他。蔡素芬开着一个小饭桌，手指破了，刁菊花让自己开饭馆的丈夫二代无条件地按时送饭，并且变着花样。三皮（蔡素芬的追求者），一直跟大顺争着蔡素芬，可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既年轻又帅气，也无法和大顺竞争，宣布自己的失败之时，也就宣告大顺的善良的成功。

     刁大顺的形象塑造，无疑是成功的，尤其在当下，尤其在很多人时刻把利益放在脑门上的形势下，尤其在很多富贵人难以做也不愿做的时候，他身上表现出来的善良，是这个社会多么可贵的补药。

    有人曾指责“陶朱猗顿”“拔一毛可以利天下而不为”。而一个小小的靠下苦力维持生计的刁大顺竟能干出如此多的“善事”，我不得不感叹：底层人的善良无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