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章 锦

“砰”的一声，三轮车上的人，像猫一样弓着身，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摔在地上，像猫一样趴着，再也没有动弹。

“不得了啦”、“撞死人了！”彭新星踩着刹车，手心出汗，脑海里翻腾着成群结队的猫。猫是可爱的物种，“猫记”是可爱的称呼。现在，这一切都变了。120来了，围观的人像蚂蚁一样，挥舞着胳膊。

一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疑惑。在有限的认知范围内，如果绕不过这些疑惑，不如当作屁一样放掉，至少，放屁也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比如，猫和老虎，从生物学角度来说，都属猫科。但是，形容老虎吃东西，语曰饿虎扑食。猫呢，吃得太慢吃得太少，过于斯文。以至于形容一个人不会吃、食欲低，就说他是吃猫食。犀牛和蜗牛，都称作牛，一头犀牛张开嘴，牙缝里可以塞成千上万只蜗牛。看似相同的事务，不同之处触目惊心，难道是造物主偏心？还是进化论偏移？

乡下，一只猫，会捉老鼠，会卖乖，获得主人“猫记”的昵称，概率自然要大得多，当然，“猫记”对于所有猫而言，只要可爱，就可通称。就像一个男人讨喜，我们会叫他某某“卵记”一样。牛卵记，骚卵记，都是表示对他的喜欢。

追溯开来，记，也是一种文学体裁。文学上，有史记、传记的体例。猫记，是可以承担心情，也是可以爬进文学范围的。彭新星和玫瑰之间，始于“猫记”，终于“猫记”，我还是头一回遇见。

二

我们总是隔着猫，不是一只猫，是一群猫。彭新星说，下个月就要结婚了，这些猫不晓得怎么办？餐厅里灯光明亮，和彭新星一起用餐的十余人，张开嘴，给了个“O”型答案，似是而非。

彭新星的女朋友，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胡玫瑰。这是一朵大号的玫瑰，可能由于要结婚了的缘故，身体臃肿，富态明显。两人初次见面时，我们作为亲友团一齐上阵，把晚餐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营造天时地利人和的氛围。大概，当下最完美、最有未来的人物和时间，在此汇聚。

两人见面当天，很快就结了眼缘，聊着聊着，个把小时候，一前一后脱离了亲友团视线，可能在小区的树下，也可能在商场拥抱牵手。那时的玫瑰，有雨润后的娇艳和饱满，以至于她要彭新星以后就叫她“猫记”时，彭新星觉得这是一份信任和责任。

玫瑰做得一手好饭菜，彭新星洗碗、拖地配合紧密。两人迅即开启新生活。幸福来得太突然，彭新星像勤劳的蜜蜂，在上班、回家、白天黑夜之间飞行。彭新星负责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后勤工作，主要是检查消防安全、安排消控室值班，工人吃饭睡觉等。事情很繁杂，常常需要加班。彭新星不打牌、不喝酒、不抽烟。玫瑰首先看中的就是这些特质。

彭新星的性格好，好像没有看见他生过气。彭新星喜欢跑步、游泳、钓鱼、打羽毛球，也喜欢呷夜宵。他集中或者传承了一些男人的爱好。玫瑰觉得彭新星的生活，是多么的丰富。她寻找了36年，终于找到了彭新星这片星辰大海。尤其是当玫瑰离开父母，独居时，彭新星的出现，更加可贵。

三

玫瑰有11套房，这些房在河西大学城附近，父母在那里居住、照看房屋，主要负责收取租金，陆陆续续地给玫瑰汇款转账。她犹豫、不晓得用哪一套做婚房合适。玫瑰住在河东高铁新城小区，随着彭新星的到来，玫瑰的心里住进了这个人，他在抚慰、在播种。

玫瑰是我们四五十岁时生的。彭新星去见玫瑰的父母时，玫瑰的母亲像迎接尊贵的王一样，视线没有离开彭新星半分。老太婆已经七十多岁，彭新星的到来，让她重拾起中年得子的喜悦和初心。有房吗？没有。有车吗？有一辆。老太婆问得很具体，彭新星答得没有底气。所谓车，只是一辆代步有电动车。彭新星为自己模糊、偷换概念自责不安。只要不贩毒，随便做什么都行。玫瑰的父亲打断了老太婆喋喋不休的询问。老人81岁，赶上拆迁安置，给玫瑰留下了大量房产。老太婆拉着彭新星的手，孩子，你们快点结婚吧。彩礼钱一分都不要，我只要你们好。彭新星看向玫瑰。玫瑰对母亲说，哪有这么快。

确实，彭新星和玫瑰才相处四个月。这四个月，开始是幸福的，过程是短暂的。玫瑰的温柔，彭新星不能自拔。但是，温柔不会时时有，就像树上的桃子，要跳起来才够得着。桃子熟透了，也会掉下来，像苹果一样，砸头。玫瑰身上的女人味道，只可浅尝，要掌握时机，要晓得饱足。比如，彭新星主动帮忙买猫粮、梳猫毛。逗猫玩、喂鱼甘油。玫瑰的温柔就会像一宗商品、一件快递降临。否则，玫瑰可能会像和父母之间的联系，吵吵闹闹间，要么是你拉黑我的电话，要么是我拉黑你电话，尽管拉扯不清，但是，谁也没有割舍谁。

四

前天晚上12点多钟，单位新进了一批材料，彭新星要去验货。出发前，彭新星向玫瑰说明了情况。凌晨两点多钟，玫瑰和彭新星视频聊天，从现场可以判定彭新星在加班。玫瑰在视频里说她睡不着，要他快点回来。彭新星说，好。凌晨四点多，彭新星完工，一身疲惫，就在单位宿舍嚅睡了，直到上午10点多钟才醒来。打开手机，满屏都是玫瑰的疑问，你还在加班吗？你怎么不回我的信息？你怎么变得不在乎我了？然后，是一只猫愤怒地睁着睛睛，鼓胀的表情。

彭新星有些无奈，这样的追问，最近总是不断重复。我是要娶你，彭新星的头上、脖子上渐渐爬上一条条蚯蚓似的青筋，他要努力承担男人的责任，我不能“嫁”给玫瑰，不能被别人看扁。你那点工资，不够我打一场牌输的钱。玫瑰说得轻描淡写。你打牌，老是输，老是输。一输了钱，回来就脸色不好。彭新星开始反击。我发红包给你，都是一千两千的，玫瑰一边刷抖音，一边漫不经心，这点眼屎钱，你好意思说。彭新星紧紧地抿住嘴，像被焊条焊死了一样。玫瑰不依不饶，我做饭给你吃，喂狗了。

彭新星像被戳破了的气球，哧地一声，软软地坐下来。毕竟，自己年纪已“奔四”了，亲戚朋友的小孩，有的读小学，上中学了，形势逼人。唉，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又何必细究呢。这么多年，不断地相亲，彭新星的性格被磨平了，脑壳被现实撞痛了。好在他面皮依旧白净，头发仍然乌黑，朋友们劝他胆子放大点，只管没皮没脸、没心没肺地去恋爱，彭新星呵呵地笑着，笑着笑着就错过了此去经年，错过了一村又一村。

晚上，彭新星提醒自己努力去想玫瑰的好处，翻来覆去中，像个警察抠出了蛛丝马迹，查出了嫌疑。玫瑰花钱没有数字概念。两人下馆子，玫瑰点一桌子菜，剩下半桌子。在家里做饭，情绪像颗鞭炮一样，不晓得什么时候会点着爆炸。经过日常生活的打磨，发现玫瑰可能并不适合。彭新星大惊，从床上起身，熟睡的玫瑰浑然不觉。

五

玫瑰和彭新星认识前，也有过上班的经历。单位效益还不错，后来，玫瑰不干了。彭新星探问过原因，玫瑰不给下文，没有答案就是答案。上班的那段经历，玫瑰收获了猫。她先是买一只猫，又接着买，猫又生崽，和彭新星一起时，猫像愚公一样，生生不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已经繁衍了12只猫。那是多么壮观的猫之家。厨房里、卧室里，甚至于厕所里，都有猫在盘踞，在圈地显示主权。彭新星上厕所时，总觉得有只猫在看他，感觉十分别扭。猫把屎拉在锅里，尿撒在床上的情形，时有发生。茶几上放着的物件，常被猫扒拉下来。有一回，彭新星泡在盆里的墨鱼，竟然被猫拖到了床底下，卧室里飘荡着海洋的气息。

猫已经无法无天了，我们不要养这么多吧，彭新星劝玫瑰放弃一些猫。我在认识你之前，就养这些猫了。玫瑰答。可是，猫太多了，光铲屎、喂食都是大工程。彭新星说。买玩具、砂盆等，一只猫一个月要花2、300元，何况是十多只猫。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连猫都相处不好，都不愿意付出，还算男人吗。玫瑰很生气。彭新星赶紧闪开。两个人不说话，除了有只猫在打滚，有只猫围着玫瑰的脚蹭来蹭去。玫瑰就和猫说话，逗猫翻跟斗。彭新星到车上，拿起渔具，去浏阳河钓鱼。有时是晚上，也可能会是早上，反正，只要玫瑰情绪结冰，只要他有空。彭新星清楚，他并不在乎钓多少鱼，他只是想在水里和鱼游泳。

大家劝彭新星，你一个农村来的，人家不嫌弃你一个月才3000多元的工资，就得了。还有说得更直白的，你先忍着，以后，玫瑰家那么多房子都是你的。收租金都吓人，根本不需要上班了。“你要有从奴隶到将军的信心”。换一个角度来理解，无论是做奴隶，还是做将军，都得靠玫瑰，彭新星有些黯然。

六

为什么一定要养这么多的猫，是不是玫瑰的心理有问题，彭新星断定应该是有原因的。他向一位心理医生倾诉。心理医生说，这样的情况，我见得多，在城里，养猫的人多得很，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谁养猫谁就有问题。彭新星推理，按心里医生的说词，是自己过敏了、多虑了。心理医生说，猫的脸，小小的，毛绒绒的。它能给人安慰。也有养狗、养蛇的，都很正常啊。可是，我钓鱼回来，有几次门被她反锁了。彭新星还是觉得玫瑰有问题。那是你们之间缺乏有效沟通。不能用养猫来证明对方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医生肯定地说。

当猫在房内四处走动时，房子是生机勃勃的。玫瑰劝彭新星，你要去体会猫、融入猫，内心就会愉悦。彭新星却嫌猫碍事，阻碍他和玫瑰的进一步接触、升温。

彭新星变得不和猫打招呼，趁玫瑰不注意踢猫、拿棍子绳子抽打它。玫瑰抱着猫，会和它讲话，问猫的冷暖，讲着讲着，就忘记了周边的一切，包括灶台上的火，把锅底烧得通红，包括自来水龙头在哗哗地放纵。

自从彭新星对猫提出意见后，玫瑰很少和彭新星亲热了，她的枕头边趴着猫，脚下伏着猫，吃饭时，腿上站着猫，有的猫甚至上桌，从玫瑰的碗里扒菜。彭新星找玫瑰说话，她出奇地冷静，在沉默中沉默。

七

彭新星的心绪越来越乱，上班时打不起精神。食堂里的鱼竟然变味，消防通道老是被堵，有员工投诉彭新星。老板提醒彭新星，单位对他不薄，要对工作负责。彭新星越发紧张、焦虑。这一天，开车去买材料，才出门就撞了人。彭新星当即把伤者送往医院，第二天，被告知伤者离开了人世。死者家属来单位闹事，要求赔偿。彭新星一方面配合单位、职能部门处理善后事宜，一方面向玫瑰解释情况，表示会要加班。玫瑰说，这个人是只猫就好了，猫有九条命。

彭新星把交通事故处理完毕，工作也彻底画上了句号。他从单位上出来时，望着明亮的天空，感慨万千。回到家，一只猫瞄了一下他后，转过了头。彭新星打电话问玫瑰在哪里，电话里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又是在打麻将。一只猫扑过来，咬了一下彭新星的裤脚后迅速跑开。其他的猫，胡须朝天充满了讽刺，有的躺着伸长了腿，对彭新星爱理不理。

彭新星被猫噎得有些沮丧，侄儿打来电话，说要开个饭店，还差点钱，找彭新星帮忙。彭新星翻看绑在手机上的银行卡，发现认识玫瑰以来，呷饭购物，各种付出，余额已所剩无几。彭新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火星，抓起一只猫，狠狠地往窗外扔下去，“喵”的一声尖叫划破空气。彭新星住在32楼，他一鼓作气完成了连串投掷动作，直到房间里没有一只猫。

值班总编辑    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