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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有约:冯积岐小说《刻石碑的老人》

编辑:李兴 发布时间:2022/02/19 来源:中国早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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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刻石碑的老人

    冯积岐

这是单日,小镇上没有集。街道上很冷清。只有一家杂货店,一家药店,一家理发店,一家饭馆,开着门。老人的家在药店的对面。门前搭一个棚子,棚子很简单,四周撑四只杆,上面是塑料纸。棚子底下是老人刻好的和正在刻的石碑。清早起来,太阳就很燥,阳光压在头顶的塑料纸上,塑料纸像挨了一巴掌,红着脸皮,出着粗气。老人坐在石碑跟前。他精瘦。他戴一副老花镜,目光紧盯在石碑上右手握着一把刻刀,握刻刀的那个中拇指上戴一个毡套子,那个毡套子就像教室里的黑板刷子。老人左手攥一把小铁板,小铁板只有七寸长,三寸宽,一寸厚,它是用来击打刻刀的。刻刀在石碑上每刻动一下,老人就用毡套子在石碑上一抹,刻和抹的动作很连贯,很利索,很有节奏。他抹去了石渣之后,刻刀下,那些汉字的笔划就很灿烂了。老人的身后,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这孩子是老人的孙了。孩子跟前放一堆玩具:小手枪,小汽车,小飞机什么的。老人回过头来看一眼孙子,脸庞上闪着一丝安祥。到了晌午,小镇空旷了,街道上只有一座石碑,一个老人,一个小孩,一副画面。太阳光在棚子以外,在老人和孩子的四周滋滋地响。老人抿了一口茶,继续刻。刻刀在石碑上发出的响声很典型,细细的,像汉字的笔划那么细,也很刚强,有一定的硬度。老人刻得很贪婪,很快感,仿佛诱惑就来自刻刀下的声音。那一个一个的汉字,一副一副的画面,从老人的刻刀下出来了。老人把死去的人刻在了石碑上,把他们的一生用简略的文字固定住了。把他们的儿子和孙子刻在石碑上,让后代人记住了先人。老人的刻刀为死者和生者说话。他这么坦然地坐在石碑跟前,把自己的岁月恭敬地刻进了石碑,刻了半个多世纪。他十分安详,一点儿也不惶恐,尽管,他在人世上的时日很有限了。

老人觉得,他的体力和精力跟不上手中的刻刀了,可是,他的记忆力一点儿也没减退,历经的许多事情清晰如画,仿佛就在眼前。那时候他是个石匠,充满着朝气和活力。他守在雍山里的石头碴里,用一把铁錾把石头从石崖上錾下来,二百多斤重的石头,他用一只肩膀可以从山顶上扛到山下面,连气也不喘,他力大如牛。他錾磨子,錾碾子,錾碌碡,錾石狮子,石鼓。他很硬,石头就在他手下变得很乖觉,一只狗似的,由他牵着溜达;他的手被石头磨粗了,但十分能巧,从他手底下出来的线条或刚劲有力,或柔软香艳,或如流水潺潺,或如丝弦紧绷。他刻出的动物和人物,都活着,都呼吸着,都有气息,都有神态。他刻过的东西,他能记得住的不在少数。他尤其能记得起那一对石狮子,因为那一对石狮子,他的生命中才有了一个叫小梅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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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小梅的样子,至今记得,仿佛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她躺在他身底下。月光很亮,像粉一样搽在她的脸上,她那微黑的脸庞也被搽白了。她的双手搂着他的后腰,黑溜溜的眼睛里闪着泪花。那时候,他的胆子真大。他们无处可去,他就扛着她,将她扛到了田地里。他们躺在已经晒干了的高粱杆上,望着高高的天穹,望着月亮,让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他记得,月光像雨点一样,落在他们的周围,秋虫的叫声如同錾子打在石头上。小梅的叫声把他吓住了,他和她折腾第二次的时候,他才知道,小梅不只是痛,而是受活,这是小梅亲口告诉他的,小梅只说一个字:好,好。他记下的就是这个“好”字。他怀念小梅,怀念那清新的秋夜,那一片皎洁的月光,那静谧的田野,怀念秋虫们给他们伴奏的幽长的曲调,还有铺在他们身底下的高粱杆发出的滋润的声响和干燥的、甜丝丝的庄稼的味道。 那一对石狮子,是他精心刻好的,石狮子和院门的门墩连在一起。他将石狮子给主人家扛去了,主人被他的力气惊住了,也被他的手艺惊住了。主人不算很富裕但算得上殷实的庄稼人。那一顿饭,他是在主人家里吃的,端饭的就是主人的女儿小梅。门墩稍微高一点,本来,他一天就可以修理好的。因为小梅,他在主人家里呆了三天。门墩没刻好,院门没有安上,他和小梅去田地里偷情,就方便了些。他们的相好太突然,太短暂了。他们只有过那一夜。冬天来临的时候,小梅就出嫁了,她早已许配给人家。他记得,那一年,他是二十一岁。

接下来,他就在怀念中过日子了,他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的孤独是怎么回事了。他用石头刻了一个石人儿,他将那石人儿就叫做小梅。每天晚上,小梅伴着他睡觉。天气热也罢,冷也罢,他夜夜搂着石头小梅。尽管他那儿很硬,像手中的錾一样硬,可他顶不动那石人儿,那石人儿被他抱得光滑如脂了。清早起来,他坐在石碑跟前,拿起了刻刀,似乎还和他的石头小梅在一起,意犹未酣,似乎刻刀就是他的那个玩意儿,他仿佛淋漓尽致地在女人身体里驰骋,处在极度亢奋之中。一副一副精美的作品就是这样完成的。

父亲在他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是母亲守寡把他养大的。因为错过了婚娶的年龄,到了四十岁,他还是光棍一条。母亲临下世时,拉住他的手不肯咽气,他给母亲说,石匠半辈子与人为善,没做过亏心事,不会断子绝孙的。四十三岁那年,邻村的一个寡妇进了他的门,上了他的炕。人叫她小寡妇,其实她是被男人丢弃了的,男人嫌她不会生育。寡妇小他十三岁,长得很俊样,很周到的。第一天晚上,他为难了,他没法摆平他和他的石头小梅以及寡妇之间的关系。寡妇一看,他的被窝里有一个石头女人,抱起来,要扔出屋外,他拦住了她。他没有给寡妇说,那是谁,他只是说,随便丢了她,他会交霉运的。寡妇不知道,他的石头小梅陪了他二十年。二十年,是多么漫长的时日!他将石头小梅搁在脊背后面,让胸脯紧贴着寡妇两个大奶头。他觉得,他是人世上最幸福的人,有两个女人偎在他的身前身后。寡妇是享用过男人的,当然很经验了,第一个晚上,他们进行得轰轰烈烈,有滋有味。他和寡妇都如愿以偿了。他大概觉得,寡妇是来接替小梅的。第二天起来,他将石头小梅抱下了炕,抱在了屋外,让石头小梅守在他的棚子之中。寡妇说,你不要你那个石头婆娘了?他说,你和她一样好。比她还好。寡妇说,我下一辈子做女人,谁也不嫁,就嫁石匠。他说,石匠有啥好?手粗脸黑的。寡妇说,你好,你劲大,比你的錾还硬。他说,我就夜夜錾你。


他坐在石碑跟前,一刀一刀地正在刻着,站在他跟前的石人小梅说话了:你变了。他说:我没有变,我还是我。石人小梅说:你手底下的活儿变了。他说:咋变了?石人小梅说:变得有彩了,有戏了。他确实没有发觉,他手中的活儿有了女人的灵气和秀气,硬中有了软,刚中有了柔。无论是那龙,那凤,那竹子,那腊梅,都丰腴了,清爽了,鲜活了。他凝视着他正在做的活儿,对石人小梅说:多亏了你。石人小梅说:多亏了你自己,你会疼爱人,你能疼爱人,你手底下才出好活儿。他说:我咋能忘记你呢?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石人小梅说:忘了我,去疼爱她,她和我是一样的,一样的女人,一样的心肠。他走进了房间,拉着寡妇的手,要叫寡妇出来听石人小梅说话。他俩走进棚子里一看,石人小梅不见了。他抬起头来,将目光伸向棚子外面,只见蓝得发亮的天上有一只鸟儿飞向了远方。他很蹊跷,莫非石人小梅变成鸟儿飞走了?

寡妇进门后的第二年,他们抱养了一个儿子。儿子跟他姓石,他们对儿子疼爱极了。儿子也很灵秀,十五岁,就能在石碑的毛坯上画二十四孝图了,画得活灵活现的。那些碑文也不再请人写了,由儿子提笔。儿子二十岁以后,他们就给儿了张罗媳妇。儿子的媳妇还没有说妥寡妇得了癌症。她是在明明白白之中离开人世间的,她拉住他的手眼泪长淌,他跪在她跟前说,你放心地去吧,儿子的事,我会管好的。他眼看着她咽了最后—口气。他给她刻了—座石碑,在石碑上端,本该刻龙刻凤的地方,他刻了两朵棉花。寡妇就叫棉花;她是一团有生命的棉花。她棉花了他二十年,暖和了他二十年,柔软了他二十年。她艰难过,辛苦过,也享受过,享受过他錾一样的愉悦。她虽然只活了五十多岁,她也算是欣慰的。

儿子过了二十五岁,才有了媳妇,接踵而来的,是他的灾难,也是儿子的灾难。因为,他承受了过多的不幸,对人生,就大度了;对世事,就释然了。

老人回过头去看,小孙子趴在地上睡着了。他一只手里拿着玩具,半边脸贴在地上,和土地紧贴在一块儿,一副憨态。他放下了刻刀,走过去,在孙子的脸蛋儿上亲了亲。他将孙子抱起来,放在了铺在地上的一张芦席上,给他枕上了枕头。

老人第二次回到石碑跟前时,泪水止不住了。他掏出手绢儿擦了擦眼睛。他隐隐约约觉得,心口有点疼,他在心口上揉了揉,又拿起了刻刀。

儿子陪着儿媳进县医院时,老人高兴了:他要做爷爷了。在那几天里,他拿刻刀的那条手臂老是颤动,想稳也稳不住。他对自己说,六十六七的人了,不必那么激动的,哪个老人不做爷爷呢?可他管不住自己,手还在颤。他不知道,小孙子的来世之时,也是一家人的厄运到来之日。儿媳从产床上就没有下来。刨腹产,对县医院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手术,怎么会闹出人命来呢?儿子不知是从谁口中得知,媳妇是麻醉剂过了量,才丢了性命的。这不是草菅人命吗?儿子是石头性子,是暴性子,他去县医院闹,可他闹不过人家,儿子流着眼泪回到了小镇。小镇上的庄稼人一听,愤怒了,他们成群结队地和儿子一起进了县医院。院长躲起来了,医生找不见了。谁也不承担责任。谁也不回答这一伙庄稼人。他们想讨个公道,想和人辩理,却找不见对手。无奈之中,这一伙人抬着媳妇尸体进了县政府。县政府的大头儿小头儿都躲着不见。庄稼人就喊叫,就唾骂,他们为一个年轻的生命而激动,而激奋。他们用最古老最简单粗糙的方式来抗议对庄稼人性命的漠视、漠然。闹了半晌,公安干警就来了,他们不由分说,把三个农民铐走了。在手铐面前,庄稼人退缩了。理没闹清,反而把人闹进了牢房。被铐的三个人的亲属哭哭啼啼地向儿子要人,儿子束手无策了。他去求公安干警,求不动。他只好以命相胁了。不放出那三个人,他无颜面对小镇上的庄稼人。儿子的行动,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连三个农民被铐走的事也不知道。那天,儿了爬上了县政府的六层楼房,站在房顶,他高声呐喊:放了他们!放他们回去!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他失常了。喊着,喊着,他张开臂膀,从楼顶上扑下来了。

安葬了儿子和儿媳,他又坐在了石碑跟前,拿起了刻刀。他安祥地对待命运所赐给他的一切:包括灾难和不幸。他承担了扶养孙子的责任,既当爷爷,又当奶妈,用羊奶,用糊汤,将孙子灌到了五岁。小孙子睡了,他就拿起了刻刀,小孙子是在刻刀声中,一天天长大的。孙子哭哭闹闹的时候,他就抱着孙子,在门前的一堆毛坯石头中走来走去。他和孙子的身前身后,全是刻好的或没有刻的石碑,石碑像一面镜子映照着这爷孙俩。 晌午快端了。

小镇上空无一人,寂然无声。老人觉得,心口又有点疼,刺疼,他抿了一口水,没有离开石碑。只剩下“公元二○○○年六月十日”这几个字没有刻出来,把这几个字刻上去,这石碑就像一幅画儿,完成了。老人拿着刻刀的手,突然一软,天地在他的眼前头飞旋起来了,他刻过的那些石碑如同树林一般,挺立着,他走进了那树林,却找不见出来的路径了。老人轻轻地呻唤了几声,一头栽倒在石碑上了。在他的身后,他的小孙子在睡梦中张开了嘴,笑了笑。六月的太阳,暴雨一般,无声地下着……

原载2003年《西北军事文学》3期


冯积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学》、《当代》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部)篇;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并选入各种优秀年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遍地温柔》《逃离》《村子》《渭河史》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人的证明》等十部。《沉默的季节》曾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村子》获陕西省政府“五个一工程”奖,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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