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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专栏:冯积岐短篇小说《 此 情 绵 绵》

编辑:李凯 发布时间:2022/04/24 来源:中国早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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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 情 绵 绵

         文/冯积岐

  

    吃毕晌午饭,马小娟收拾了锅碗,走出了院门。她的脚步声并不轻,父亲大概是听见了的。可是,父亲并没有问她到哪儿去。父亲呻唤了一声。那一声痛彻的呼唤,从父亲的房间里喷出来,烟雾一般罩住了她,那烟雾里落下来的不是烟尘,而是一只大手,那只大手在她的身上猛一拍,她觉得寒心而恐慌。一个礼拜之前,她从深圳回来,第一次听见父亲这么呻唤,立时被吓住了。她长到了二十岁,从来没有听见父亲这么残酷的呻唤过。在她的印象里,父亲说出的每一句话,发出的每一声都很干脆,很有力,刀截一般,似乎那声调就是镰刀、斧头,有钢劲。父亲这一声陌生的呻唤,钻进了她的头脑里、血肉中、腹腔内,搅得她心神不安。父亲病了,大概病得不轻。她拉住了父亲骨瘦如柴的大手。父亲将她的手挣脱了,撑着炕席,坐起来了。李勇叫了父亲一声伯伯,幸亏李勇没有叫他爸。她注意到,父亲的目光里有了警惕,他看李勇时,双眸里射出的光虽然力度不够,却像中药一般苦,味道是薄情的。李勇一脸的惊诧和不安。从一踏上凤山县,一踏进松陵村,李勇的惊诧和不安就没有扯走:关中西府的农村,依然这么寒碜?李勇看着那土墙、土房和一院子里的毫无生机,更是吃惊。她给父亲说,李勇是她的男朋友。她没有告诉父亲,李勇就是她的未婚夫。她不说,父亲当然不会知道,他们两个已经同居了。当天晚上,李勇就到县城里去了。他只得住在县城的旅社里,他不可能和她同住在她的家里的。父亲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勇,父亲说,小娟,爸要死了,爸活不了几天了。尽管,父亲是对着窗户而说的,说得很平淡,她一听,还是潸然泪下了。父亲才五十二三岁,父亲还不算太老,父亲不能就这么死了的。她当即要用架子车拉着父亲去住院,父亲不,父亲说什么也不去县医院看病。她给父亲请来了村医疗站的牛医生,牛医生给父亲开了药,输了液。她问牛医生,父亲是否病得很严重?牛医生说,不要紧,是重感冒。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一向很刚强,就没有吃过药、打过针。父亲怎么说他要死了呢?父亲果真要死了吗?

    父亲的呻唤再次唤醒了马小娟的同情和怜悯。在她回来的这几天里,她是第三次听见父亲这么呻唤。父亲的第二次呻唤,是在她回来后的第三天。那天晚上,她一看,父亲的气色好多了,就给父亲说了实话,她说,她打算和李勇结婚。父亲问她,李勇是哪里人?她说是广东佛山人。父亲一听,严厉地说,小娟呀,你把爸一个人撂下走呀?得是?她说,不是不是。她给父亲说,她和李勇在同一个企业打工,李勇比她早去深圳两年;她刚到深圳,人生地不熟,受人欺负是常有的事,是李勇帮助了她,照顾了她。她不知道,父亲是否在听她说,她一看,父亲漠然地看着窗户纸:窗户上的纸已十分黯淡了,黄黄的,散发着陈年往事的气息。就是那一层纸,把窗里和窗外隔开了。父亲对着窗户纸说,你去吧,到广东去,和你妈一样,再也不要回来了。父亲在这个时候提起妈,肯定是为了叫她伤心落泪的。一九八八年,妈出走时,她只有八岁,到了想妈的年龄,她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泣。妈出走以后,她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供她读到了初中毕业,十九岁,她走出了家门。她总觉得,父亲离她很远很远,记忆中的妈却近在眼前。父亲的一句话,勾起了她对妈的思念。如果妈在跟前,她将搂着妈的脖颈,给她诉说她对李勇的爱情。妈肯定会支持她出走的,母女之心是相通的。父亲说,你想走,就走,反正我是快要死了的人。父亲说毕,在她不经意间呻唤了一声。那悲凉的呻唤声,寒彻骨髓;那一声呻唤,动摇了她即刻离开父亲的决心。她对父亲的同情和怜悯中,交织着紧张和恐惧。她本来想安慰父亲几句的,心里一紧,就说不出话来了。她的手颤抖着,给父亲拉了拉被子,转过身,用抹布在桌子上抹动着。她不可能面对父亲了,她心里难受极了。不错,是父亲把她养大的,可她没有在父亲那里得到过温情。她是能体谅父亲的。到了南方,到了大城市,当她想起家乡的时候,想起父亲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体谅过父亲。她知道,作为一个感情粗糙的农民,父亲不可能向她表示出温暖的父女之情的,尤其是父亲,他的感情本来就很简单,也不善于表达,而她呢?一个失去母爱的女孩儿,一个缺少父爱的女孩儿,她渴望情感的滋润,完全在情理之中。李勇在她生活中的出现,满足了她的这种渴望,他对她的情感里,有青年男女的性爱,也有温暖的父爱,李勇大面积地覆盖了她的感情世界,把父亲本来就很单薄的形象彻底地压垮了。不是她回来见到父亲,不是父亲那呻唤勾动了她,她对父亲将会很淡漠,就像父亲给予她的淡漠一样。

    我究竟该咋办?她想,她到了抉择的时候了。她要离开这个家园,离开这个村子,躲在村子后面的雍山脚下,一个人坐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马小娟走出街道以后,走上了通向雍山脚下的那一条乡村土路。路两旁,油菜花开得正旺,轰轰烈烈的,如一团火,在地里燃烧。历三月间的阳光柔和地洒下来,洒在即将抽穗的麦地里,洒在塄坎上的青草上,洒在路旁的树木上,洒在她的身体上,尽管她的脊背上暖融融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儿暖意,似乎是那太阳光照不透她那单薄的衣服,无法点燃她心中的那团火。太阳没有牙,太阳老了,像父亲一样老,啃不动她心中堆积的忧郁了。她的忧郁是从小积累的,堆成了一座山;即使太阳有锋利的牙齿,也很难啃动她的忧郁。地里大概没有农活儿可干,也不见一个人影儿;即使是有活儿,也还没有到上地的时间。田野上空寂而恬静,能听见庄稼生长的声音,能听见阳光在大地上轻轻地抚摸。其实,太阳比老人更慈祥、更和善,太阳是大度而宽容的。从枣子河上的那座小桥上走过去的时候,马小娟的目光落在了河边那些光滑如脂的石头上了。她在辨认着,她曾经蹲在哪一块石头上搓洗过衣服。而那些石头,长年四季被流水吻着、舔着,被太阳摸着、抚着,面目几乎一样了,脾气也都一样了。四五岁的时候,她就跟着妈妈来到河边洗衣服,在她的记忆中,妈妈每逢看见这河水,眼睛就放光了,神情就激动了,连洗衣服的动作也很舞蹈了。也许,是因为,妈妈的家就在嘉陵江边,妈妈是呼吸着水的气息长大的;水对妈妈来说,具有爱情似的魅力和诱惑。也许,是因为,松陵村的村子后面有了这么一渠水,妈妈才被多挽留了几年,不然,她很可能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就出走了。大概,妈妈太迷恋水,水也迷惑了妈妈。连她自己也难以理喻,妈妈为什么要从四川远嫁到关中西部的雍山脚下?是因为爱情吗?不会的,爱情只是妈妈人生字典中的一个虚幻而美好的词语,是散发着油墨味儿的印刷体。妈妈一厢情愿地拥抱着它,让它在梦境中填充自己空虚的心。而父亲翻过秦岭,把妈妈娶回来,只是为了有一个女人,不是为了爱情;爱情对于父亲来说,是画面上的烧饼,不能充饥的。妈妈读完了高中,只差几分没有考中大学,而父亲连小学也没有读完。差异不仅仅是这一点,妈妈能歌善舞,对生活充满了热情;父亲寡言少语,是一副应付自己、应付人生的态势。妈妈在理想中生活,用浪漫的色彩编织着未来;父亲活着,什么也不想,好像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要活着。妈妈把四川女子的优长全部带到了这个家,她能适应任何环境,能吃苦,能持家。父亲身上的弱点,关中西府人共同具有的缺陷被妈妈的优秀烘托得如同揩擦得发亮的锅底。妈妈也试图把父亲带动起来,把日子过红火,把这个家弄得生气勃勃。几年的光景,妈妈大概绝望了:父亲的本性难移。妈妈沉默寡言了。无声是她唯一的反抗。在她的记忆中,妈妈和父亲没有吵过架,她那张光洁而灿烂的脸变得很黯淡,乌黑的眉毛整天紧拧着。妈妈实在是和懒散、冷漠的父亲无法再生活下去了。

    她的耳朵里也曾经灌进去过关于妈妈的闲言碎语。那时候,她还很小,还不谙男女之事。她从庄稼人看她的眼神中,从那些女人们唧唧喳喳的议论声中,已能感觉到她们对妈妈的非议。村里一些人有鼻子有眼地说,妈妈和一个军人有染。她记得,是有几个军人,常常到他们家里来,这几个军人是村子东边部队里的。那是兰州空军的一个教导队,在他们村驻扎好多年了。据妈妈说,他们是她的乡党。他们一来,妈妈就用地道的四川话和他们说话。他们临走时,妈妈就将自己积攒的一大篮子鸡蛋给了他们,他们自然要给妈妈付钱的。夏天的傍晚,妈妈带上她,和几个军人一起,去枣子河边散步。妈妈他们像孩子一样,走进河水中,相互撩着水玩。河水被妈妈他们逗笑了、逗乐了;河水载着满河的轻松愉快,向东而去了。河边的嬉闹声灌满了她人生的脚印,一步又一步。这河水是温暖的,是善解人意的,即使到了砭人肌骨的三九天,河水里也袅袅地升腾着暖意。她们蹲在河边洗衣服,一点儿也不觉得冰凉。

    马小娟走下了小桥,走到了河边,蹲在一块石头旁边。这块石头,就是她曾经搓洗过衣服的石头,就是把她童年的欢乐刻上去的石头。她注视了石头一眼,石头仿佛睁开眼睛,和她打了个招呼。她把手伸进了水里。她的手被水抓住了,那冰冰凉凉的水像肥壮的瓜蔓一样,缠在了她的手上,十分刺激的感觉顺着手臂爬上去,爬遍了全身,浑身上下,一缕凉飕飕的声音在诉说;血液中,神经中,骨头里,一股凉意在游走。她即刻抽回去了手,凝视着河水:河水是平静的、漠然的,但没有丝毫敌意。她再一次把手伸进了水里,那一份冰凉的感觉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她站起来了,她离开了河边。

    松陵村人都说,妈妈临走的那天,假装拿着几件衣服,到河边去洗,到了河边,她和一个办了转业手续的军人一起绕到了村子南边私奔了。其实,这是猜测,是杜撰,是没有的事情。妈妈临走的那天,父亲是知道的;也可以说,是父亲让妈妈走了的。

    妈妈已经到了火车站,买好了火车票。不知怎么的,她动摇了。她大概想到了父亲,想到了她的女儿,想到了遗落了她的美好年华的松陵村,想到了播撒过激情的枣子河。她大概什么也没想,只是性情中的举动。她在火车站买了一只烧鸡,买了一瓶西凤酒,回到了松陵村,妈妈之所以能回来,可能想和父亲一起喝几杯酒,再和他好好地叙一叙,让父亲和她重新开始。从头再来并不晚。吃了烧鸡,喝了酒,父亲打了一个饱嗝儿,接着,就呵欠不断,就有了睡意。父亲毫无款式地歪在炕上,眼睛半睁半眯,面部漠然呆板。母亲看看他,心灰了,心冷了。她对父亲说,我走呀。妈妈连说了两声,父亲才揉了揉眼睛,他说,现在就走呀?妈妈说,现在就走。父亲看也没看妈妈一眼,将蜷着的身子展开了。他平平地躺在了炕上,木然地看着窗户纸。妈妈什么也没拿,走出了院门。

    走到了街道上,妈妈回头一看,父亲站在院门外边,仰起头来,看着天空。那天的太阳特别臃肿,天空被东南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父亲不想看透天,也无法看透天。假如父亲撵上去,拦住妈妈,妈妈的人生,是不是会出现另一种情境呢?

    后来,她想,促使妈妈下定决心要出走,是因为父亲的挨打。村委会开始调整承包了几年的土地,村里的头儿把一等二等的好地调到了自己的名下,而将那些如瘦狗一般的三等四等地都推给了老实巴交的农民。村里人都在私下议论、谴责,谁也不敢出面阻拦。开初,父亲挺起了胸膛,表现出了一个有正义感的农民的一身正气,他走到地头,将栽好的木楔子全都给拔掉了。父亲拔掉的是不公平,村里人自然拍手叫好。村委会主任领着一干人来找父亲,父亲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英雄气概,他说木楔是他拔掉的。年轻的村组长,当胸给父亲一拳,接着又是两耳光,父亲被打倒在地了。这个二杆子货,抓着父亲的一双腿,就像抓着一件农具一根木头似的,将父亲从街道北头拽向了街道南头,父亲的脊背、父亲的头颅在村街上磨擦了一条悲哀而耻辱的印记。父亲大声哀求、告饶,他的嘴巴对着天空没命地呐喊。村组长松开了手,他叫父亲跪在街道上给他叩头。父亲的面目已被尘土浆了,五官显得很暧昧,面部的表情一塌糊涂。妈妈赶来的时候,父亲已叩了两个头。妈妈大喝一声,先是把父亲一把提起来,而后,扑向了那个村组长。妈妈用她的毫不畏怯阻止了这出丑剧的继续演出。回到家,妈妈只骂了父亲一句话:你看你那样子!妈妈觉得,她的人格被踩在了脚底下,踩得稀巴烂。妈妈委屈极了。和父亲这样的男人还能过下去吗?妈妈面对苍天,默默垂泪。

    马小娟抬头看看天,故乡的天,毕竟不比南方,到了春天,天就格外的蓝,格外的辽阔,空气里有一缕使人陶醉的气息。雍山近在眼前,山的轮廊清晰可辨,郁郁葱葱的山峰看起来很舒服,使她充满了渴望。她暗自勾勒着她以后的生活图景,她将离开故乡,离开北方,和她最心爱的人一起去构建新的生活。不过,一想到未来,她还是有些后怕的。从她开始记事起,在村里人的心目中,妈妈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父亲也算不上一个成熟的男子汉,一个能创家立业的庄稼人。当她出脱得像妈妈一样漂亮的时候,村里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了。那眼神里的意思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可以说,她从小就呼吸着沉闷的空气,成长在并不晴朗的天空下,性格的不开朗和生存环境有关。到了深圳,和李勇生活了一段,她学会了改变自己,开始慢慢地改变自己。李勇在县城的旅社里已经住了七天,她还没有拿定主意。她和父亲谈不拢,也无话可谈,她又不忍心就这样离开父亲。她回来的时候,只是想到,给父亲说一说,说一说她的打算。她没有想到,父亲会病了。她离开父亲两年来,父亲没有给她来过一封信,也没有打过一次电话。她给父亲寄过几次钱,父亲也没有说收到了没有。她知道,父亲只是一个农民,只是一个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农民,父亲就想不起来给自己的女儿写信或者打电话,因此,她也不抱怨父亲。她觉得,父亲也是活得很苦的。从妈妈出走以后,父亲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从不叹息,从不烦躁,似乎是,他的生活本该就是这样。父亲的心中大概无所谓苦,也无所谓甜吧。

    几天来,父亲那三声惊心动魄的呻唤,似乎道出了父亲心中的全部秘密。虽然说,父亲说他快要死了的时候,说得平静而淡然,像说吃饭穿衣一样,但她听起来是很可怕的。从父亲的语气中,流露出来的是他的恐惧,他那苍白的语气,好像是从水中提出来的,仍在不断地淋滴着豆粒大的恐惧。父亲很少用语言表达他的心迹,她只能冒昧地揣摸父亲的内心,父亲是怎么想的,她不一定估摸得很准。

    马小娟坐在一条塄坎上,眼望着坡下面的村庄,眼望着冰凉冰凉的枣子河。喧嚣的生活离她很远很远,她仿佛置身于生活之外,只在一片寂然之中。她的头脑里纷纷乱乱的,依旧理不出头绪来,依旧没法回答自己。

    在她落座的塄坎下的田地里。有几堵土墙默默无语地伫立着,土墙上结满了青苔,土墙里隐藏着历史的陈迹。这几堵土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时打起来的。生产队里准备在这里建一个猪场,后来,不知为什么放弃了。土地分到了户里,墙却没有推倒。经过几十年风雨的剥蚀,土墙似乎只伤了点皮肉,筋骨还在。在南方,在她打工的地方,这土墙简直是一件历史文物,就是在关中西府,这样的土墙也不多见了。马小娟似乎能看见,土墙那边就是她的父亲,父亲倚墙而立,面部的表情如同夯实的黄土。在农闲的时候,在吃毕饭时节,在冬日里的午后,父亲总是呆呆地站在院门前的土墙跟前,他或者垂下眼,看着呆板的街道。或者注视着远处的那一方天。他和谁也不打招呼,如木桩一般,他身后的那几堵土墙作为背景,和父亲的形象十分协调。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抱过她,她没有在父亲的臂弯里待过。这也和妈妈独占她的感情是分不开的。妈妈出走以后,她每天临睡觉前就哭,父亲不责备她,也不安慰她。等她哭乏了,哭着哭着,睡着了,父亲就把被子拉开来,给她盖在了身上。第二天早上睡醒之后,她发觉,身上盖着被子,年幼的她,对父亲有了感激之情,即使是享受到了指甲盖那么大一点人情的温暖,她也会记在心中的。父亲不是不爱自己的女儿,他的默然无声,他的这种方式,冲淡了父女之爱的浓度,使她的孤单、孤独从小就开始生长了。现在,她长成大姑娘了,她即将要离开父亲了,一想到父亲曾经给予她的默默无声的爱,哪怕那爱的光泽不很鲜亮,她心里的内疚也是难免的。既然无法和父亲用语气沟通,她就很难推倒她和父亲之间的那堵墙了。

    那几堵颓败的墙,成了马小娟的障眼物,成了影响她心绪的一个因素。她从塄坎上跳下来,继续向北走。

    她走到了雍山脚下的一片小树林里。这是一片洋槐树林子,洋槐花开得正热闹,白素素的,如烟似雾。一走进树林中,她嗅到了沁人心脾的清凉、清爽、清静。洋槐花的香味如同蜜蜂在她的耳边嗡嗡作响。她坐在树林中的一块石头上,两手托着腮,陷入了沉思。这一次,她是为了逃避父亲那粗粝、哀伤的呻唤而到了雍山脚下的。

    在八岁以前,她和妈妈来过几次这树林。妈妈用一根竹竿将洋槐花拧下来,拧满了一竹笼,提回去,放在蒸笼里蒸一蒸,好吃极了。这两年,人们不缺吃了,到了采花的季节,村里人不来了,因此,这树林里就十分幽静。一片树林,将她和雍山以及坡下面的松陵村隔开了,她仿佛被囹圄在自己设置的圈子中。她想,她必须理出个头绪来,做出个打算来,是跟着李勇一块儿走呢?还是留下来照顾父亲?她不相信父亲会轻易死去的。父亲说他要死了的话毫无理由。在妈妈出走以后,父亲就担当了妈妈的角色:磨面、做饭、洗衣服。父女俩是松陵村的庄稼人中吃得最粗疏最简单的。好多时候,吃不到蔬菜,半生不熟,是家常便饭。到了割麦或收秋的季节,父女俩常常啃一块干馍馍,喝几口凉水,就是一顿饭了。吃得再粗,父亲也不生病。她相信,疾病是不会轻易夺走父亲的生命的。可父亲那呻唤声确实把她吓住了,她还没有听过人的呻唤竟然如此寒心,如此冷酷,简直像刀子一样,向她的心上刺。可她明显地感觉到,父亲的呻唤是由衷的,是生动的,是无法克制的,不是用来吓她的。假如父亲死了,她将怎么办呢?她就撂下没有亲人的家,远走他乡?难道让父亲把父女俩之间的那堵墙背到坟墓里去?不行。马小娟想好了,无论如何,她要敞开心扉,和父亲谈一谈的,把二十年来没有说的,一股脑儿说出来。只要说出来,或者她留下来,或者和李勇一起走,她将会一身轻松。也许,父亲会对她的女儿产生新的感情,会叫父女之爱扎下根。她想好了,就这样,先和父亲掏掏心。

    回去的路上,她想绕过几堵墙,却绕不过去,这是她的必经之路,是她必须面对的景象。而枣子河更无法绕了。走到小桥上,她加快了脚步。她能看见,河水里升上来的那一丝凉意,如一团火,旺旺的,像影子般尾随着她。假如,她用手去摸摸那河水,凉意将会再一次传遍她的全身,连头发梢儿也会变凉的。温暖的河流,只能成为记忆了。她下了桥,几乎一路小跑着,进了村。  

    走进自家小院,家里的寂静,使她心悸,她不觉打了个战。春天里的阳光暖洋洋地披散在她的头发上,照射在她的身体上,太阳的大手温情地抚摸着她。她呼吸了几口太阳,心里舒展了些。太阳是壮胆的药,一吃下去,就管用。

    马小娟走进了父亲的房间。父亲侧身而睡,面目朝着墙里边。她叫了一声爸。父亲没有答声。她还认为,父亲生气了。父亲一生气,常常不搭理她,常常沉默如石头。她不该惹父亲生气的,她要给父亲说明白,她是爱他的。她走到炕跟前去,撒娇似的,用手扳了扳父亲,父亲的身体如木头一般,她一扳,就平躺在炕上了。她一看,父亲双眼紧闭着,面部似乎很安详,只是嘴巴半张着:大概是呻唤过后,没有合拢嘴。她突然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我快要死了。她猛然间醒悟了:父亲死了。死了。她的眼泪刷地涌出来了,悲怆地叫道:!!爸爸呀!”

 

 

                原载《山东文学》杂志200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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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积岐,岐山县凤鸣镇人,1990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 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 此前已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余篇,出版《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凤鸣岐山》等15部长篇小说。

作品《跌跌爬爬三十年》获1989年陕西省银河纪实文学一等奖,《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获1995年陕西省双五文学小说集奖,《人的证明》获陕西省第七届双五散文集奖,《沉默的季节》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村子》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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