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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专栏:冯积岐短篇小说《两个太阳》

编辑:李兴 发布时间:2022/05/04 来源:中国早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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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 个 太 阳

               作者 冯积岐

 

 右手的三个指头捏住棉花,轻轻地一拉,棉花就到了手中,再捏,再拉,等手心里满了,握不住了,就将一把棉花搁进笼子里。竹篾笼子就挽在右边的胳膊上。少年的心里有一缕热乎乎的、很绵软的感觉,就好像饿极了,将蒸熟的红薯噙在嘴里还没有咽下去那一刻,留在口腔里的感觉一样。棉花开盈了,棉桃张开嘴,吐出了棉花,不见棉花叶子,不见棉花树,只见棉花。棉花仿佛雨水一般从雨伞似的棉花树上向下流,棉花地里一片洁白。少年呼吸着棉花。棉花的气息干干净净的,有一丝甜味,甜得很恬淡,它和棉花地旁边那一大片谷茬的气息不一样;谷子刚割毕,谷茬的气息清新、浓烈、粗疏,棉花的气息柔和、轻逸、细腻。少年摘了好些日子棉花。15亩棉花地里,除了少年,全是女人。生产队长把少年和女人一样看待,他还没有女人挣的工分多。女人一天挣7分工,顶一个男劳力的7成,他一天只挣5分工,是男劳力的一半。为这5分工,他很委屈,却不能和队长争,队长说给谁几分工,谁就是几分工。爹说,到了明年,你14岁了,就可以挣到6分工;到了后年,你就可挣一个妇女的工分了,你是天天长。爹不是队长,他只能这样安慰少年。

 在学校里,少年是个好学生。他小学毕了业,爹不让他再读书了。爹在旧军队里当过几年兽医,就这么点瑕疵,他被定性为阶级敌人给戴上了白袖章,学校里不推荐姐姐上高中。爹知道少年学习再好,也不顶啥。少年哭闹了两天,断了读书的念头。

 从他第一天参加劳动起,队长就给他派女人干的活儿。和女人们在一起,少年很不自如,尤其是和摘棉花的女人在一起,少年心里很虚,空荡荡的。站在棉花行子中间的女人似乎就是棉花,比棉花还老实,还绵软,她们的一双手轮换着,鸡啄食似的在棉花树上不停地啄。棉花地里悄然无声,没有说话声,没有欢笑声,只有棉花从绽放的棉桃树上被撕去时发出的藕丝一般的声音,只有棉桃裂开时发出的挣挣扎扎的声音。太阳很好。太阳像棉花一样白,但没有棉花温顺,尤其是晌午的太阳依旧很粗糙,白刷刷的光线像生过了头的豆芽一样老。摘棉花的少年脊背上有了汗。少年一时间还习惯不了比摘棉花更单调的日子。他站直了身子,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抬眼看去,他前边的女人们虫子一般动弹,棉花地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他眼睛一眨巴,眼泪涌上了眼眶。棉花地里的女人们和棉花们似乎被他的眼睫毛咬烂了,烂成了一缕一缕,不再雪白,颜色有点黯淡。

 现在,棉花秆就垛在生产队里的大场四周。棉花秆挖回来,堆了些日子,最后一批棉花勉勉强强地绽开了。女人们站在棉花垛子跟前摘棉花。她们从棉花垛子上取一株棉花秆,把残留的棉花摘光后,又取,又摘。少年也照女人们的样子,站在棉花垛子跟前摘棉花。

 大场的中间是谷穗,谷穗是从谷秆上削下来的。生产队里的男劳力正碾谷子。4头牛拉着两个碌碡,碌碡架子发出的响声干躁而刺耳。

 少年摘得很小心,以免干枯的棉花叶子沾在棉花上。在场间摘棉花和在棉花地里摘棉花是一样的,场间里虽然人多,气氛还是那么陈旧,那么

压抑,没有人说话,只有农具发出的响声:单调、枯躁、无味。少年不时地抬起头朝碾谷子的庄稼人看看,生产队长正在挥动着鞭子教训一头犍牛。碌碡停在场中间。犍牛在鞭子的抽打中向后退,连退几步,挽具弄乱了,l轭头上的绳索绞在一起。队长显然躁了,他挥起鞭子又抽,犍牛尾巴一翘,拉了一泡屎,队长再抽,犍牛再拉,先拉干的,后拉稀的。犍牛在鞭子的抽打中稀屎像箭一样乱射,挽具泡在牛粪中,队长的裤脚上、布鞋上溅着牛屎,他全然不顾,依旧有条不紊地抽打。没有人去劝他,也没有人去拉他。后来,他大概觉得打牛很没意思了,就从牛粪中捡起挽具,重新给犍牛套上。少年一只手抓着棉花秆,一只手攥着从棉花秆上摘下来的棉花,一直到手攥得麻木了,才收回了目光,开始劳动。

 天气像易怒的人,变化很快。清早起来,天还是大蓝大蓝的,在“东方红,太阳升……”的嘹亮歌声中,蓝天苏醒了,展开了。到了吃早饭时分,不知云彩是从什么地方聚拢而来的,这儿一坨,那儿一坨,棉花似的,挂在了天上。太阳被云朵追赶着匆匆忙忙地在天空穿行。吃毕晌午饭以后,一坨一坨的云连缀在一起,天空开始变暗了,太阳光开始变灰了,在柿树的枝叶间悄悄爬行的亮光无声无息地沿着叶片、枝丫、树干溜下来,溜进了正在碾打的谷穗上,爬上了牛的脊背和人的肩月甲。太阳被云掳走了。光亮在远处的大场以外,在广袤的田地里。从云层中挤出来的太阳,像人的眯缝眼。突然,太阳劈出了一道刺眼的光,在那刺眼的光亮的两边是庞大的灰暗。那道光亮正好把碾谷子的庄稼人罩住了,人们的举动看起来很亮眼,像在镜子里,谁也逃不脱。

 到了半下午,风更利索了,空气更潮湿了,天气更凉了,天上的云朵卷成了一团一团。那道扇形的光亮缩短了,缩到了棉花地以外,缩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场里的男人和女人们脱离了那亮光,变得极其暧昧,糊里糊涂的。这是少年历经的天气变幻无常的一天。

 这时候,整个打麦场里的人都看见了,包括碾谷子的男人和摘棉花的女人,看见天上有两个太阳,实实在在的,被浮云纠缠着的、带着毛边的两个太阳镶在西边的天空上。也许,那是水汽的作用;也许,那是浮云的作用。少年看得清清楚楚的,也是第一次目睹有两个太阳的天空。这两个太阳,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中间有一条带子宽的云。这两个太阳一模一样的,仿佛是从棉花秆上摘下来的残余的棉花的那种颜色,缺少亮度,缺少色泽,似乎只是一个晕圈,只是一块墨迹,只是一个幻影,只是一个符号,只是从人口中呵出来的一缕热气。女人们不再摘棉花了,她们把棉花拿在手中,痴呆呆地半张着嘴,看着西边的天空。能听见她们的眼睫毛的眨动声,能听见她们在吃力地想:这是为什么?男人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他们也朝西边的天上看着,他们中间的好多人只看了几眼,就低下了头,一心一意地干活儿。少年的一双眼睛不够用了,一方面,他要注意天上的两个太阳;一方面,他要看场面上庄稼人的脸色和神情。少年太单纯了,他只是觉得天上的两个太阳蹊跷,他看不出,包括他爹在内的庄稼人已经悄悄地紧张了,他们唯恐别人看见自己目睹到了什么,唯恐有人窥视到了自己的神态——目击到两个太阳后的神态,唯恐有人揣摸到自己的内心——高兴?或是担忧?或者说是恐惧?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庄稼人,脸上的神情十分严峻——两个太阳是不祥之兆,有某种暗示。这大概是老年人的经验吧。少年人太单纯了,他就觉察不出,庄稼人用迈过去的眼神表示,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看到两个太阳。天上只能有一个太阳。

 少年放下竹笼子,走到棉花垛子后面去了。棉花垛子后里是一大片麦地。少年解开裤带,在麦地里尿了一泡。他回头看时,父亲站在他的身后。少年系上了裤带,少年给父亲说,你看天上。父亲说,看啥看?你没见过天?少年说,天上有两个太阳。父亲说,不要乱说,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不会有两个太阳。少年说,明明是两个太阳。父亲说,不,是一个。少年说,两个。父亲说,你眼睛看花了,记住,千万不要说两个太阳。少年低下头,不吭声了。父亲说,听见了没有?少年说,听见了,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有两个中年人给队长请假,他们揉着眼睛说,谷糠吹进眼睛里了,啥也看不清了,回去用清水洗洗就来。队长骂了一句:老滑头。他让这两个社员回去了。

 大场里的气氛生硬、尴尬,甚至有点窒息。队长不再和犍牛较量了,他说,翻场。庄稼人木木地站在场间,迟迟地没有劳动,他们都垂下头去,目光散漫而零乱。队长几乎是吆喝着:翻场!听见了没有?人们拿着木权,围在碾成坯的谷穗四周,开始翻动。谷穗被抖起来了,场间里弥漫着一缕昏浊的黄雾。天上的两个太阳在黄雾中飘浮着。

 两个太阳依旧悬在西边天上,毛边开始发红了,由灰白色变成了淡红色。太阳如同书写在土墙上的标语,颜色像红土一样深沉,不是光芒四射的样子,光线很萎缩,很乏力。眼看着两个太阳向西沉下去了,大场里这么多庄稼人,怎么都不吭声呢?他们果真没有看见?少年相信自己目击到的事物是真实的,眼睛不会欺骗他。少年焦虑、憋闷,甚至有点气愤。他不想摘棉花了,他提着笼子离开了棉花垛,走到大场中间,走到碾谷子的男人们中间,少年将竹笼子举起来,大声说:你们看,天上有两个太阳!少年没有喊出惊愕,更不要说欢呼了,他只是告诉他的父辈们:这是事实。少年的话好像落在了石头上,好像流进了涝池里。没有人吭声,更没有人顺着他的笼子所指的方向朝西边看。少年不由得高声呼喊:天上有两个太阳!我不骗你们!

 少年的爹迈着疾速的步子走进了里圈,他一句话不说,拽着少年的胳膊就走。大场里,紧张的气氛松弛了些。队长开了腔:起场了!操心手里的活路!庄稼人再一次挥动着木杈。直到太阳落山,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吃毕晚饭,生产队里的铃声响了,响声很急促。铃声响过之后,生产队长在街道上吆喝:开社员大会哩!

  少年的爹正蹲在炕边吃烟,他用大拇指在烟锅里按了按,给少年说,娃呀,你完蛋了。少年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完蛋了?少年的爹说,要开会批斗你。

                原载2007年《牡丹》5期


作者简介:

冯积歧,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小说界》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五十多部(篇)。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杂志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年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遍地温柔》等十二部,并出版八卷本长篇小说文集,作品曾多次获奖。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创作组组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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