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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虎林散文《 泼 汤》

编辑:李兴 发布时间:2021/10/28 来源:中国早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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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泼 汤

                     文/孙虎林


“去,门口泼汤去。”娘说着话,递给我一碗刚浇好的臊子面,我端着碗朝大门口走去。

门口,几片落叶被扫地风吹起来打着旋儿,风里带着些土腥味儿。我把碗口轻轻斜向地面,油汪汪的汤汁泼溅到了地上。就只倾倒了那么一点儿汤汁,浓酽的香气便四散开来,飘溢在秋日丰饶的空气里。我不觉贪婪地吮吸着,那一刻,我吸进了一碗面浓缩的食物精华。我能分解那一缕缕香气,它是那么富有层次。从这股浓香里,我闻出了燣得喷香的臊子肉,切成丁的红萝卜和豆腐,泡软后切成丝的黑木耳,泡发后撕成黄金丝的黄花菜,龙须一样纤细筋道的手擀面,融入汤水后依然漾动的岐山农家醋,还有翠生生的蒜苗飘菜,油菜花瓣一样鲜黄的鸡蛋饼。这些味儿水乳交融,地道醇香。是的,这碗面里大有乾坤。我早已熟悉臊子面的制作流程。我不止一次站在案板边,看着娘熟练地做着臊子面。这个春天,我刚刚过了十岁。应该能担当起吃臊子面前这一极其重要的泼汤任务。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岐山民间有这种习俗。我问娘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娘说不清楚。只说她来到我们孙家时还小,就知道吃臊子面时有这风俗。尽管那年头,一年吃不了几回臊子面。娘告诉我,吃臊子面前必须泼汤,而且要在三个地方以汤奠地。先在大门口,再在照壁前,其次是位于庭院正中的天爷牌位前,最后,把这碗面放在祖先灵牌前。放置片刻后,再由家里辈份最高的长辈吃掉。我出生时,爷爷奶奶早去世了。因此,这碗臊子面自然而然是爸爸吃。在岐山乡村,只有地位尊贵的家长才配享受头碗饭。别说做为小辈的我们姐弟不配,娘也没有吃头碗饭的资格。

记忆中,逢年过节时,家里才做臊子面。平常日子里,只有来客人了才做。十岁以前,我已经在娘的引导下,开始给客人端饭。我手小,一次只能端一碗。不像姐姐们,一次可以端两碗,左右手都不闲,还走得又轻又稳。那时,我右手捧着碗,小心翼翼,唯恐把汤漾(意即倒出去)了。岐山方言中,说谁“把汤漾了”,是说谁行为举止不当,把人丢大了。再说,汤溢到碗边后,也不好看。娘这时往往叮嘱我,端饭时,用大拇指以外的四个手指托起碗底,大拇指勾住碗边,这样才稳妥。另外,千万不要把大拇指浸入汤里,客人看见后不好。为了以防万一,娘交给我的这碗面,面条稀了些,汤汁浇得浅了些。本来,岐山臊子面就讲究汤宽面少,这样吃起来味道长,过瘾。因此,我端饭时从未出过差错。不过,这一次,我心里有点委屈。给客人都上了几次面了,我还未吃上一口。想到这里,脸上就有些失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细心的大姐看见了,赶忙递给我一碗面,让我端到照壁背后去吃。娘看见后,也没说什么。我记得娘以前说过,客人吃过后,家人才能吃,这是待客之道,不能失礼。


有时,亲戚来得多了,一碗一碗端,有点来不及。这时,家里木盘就派上了用场。木盘长方形,做工精致,不知是哪位乡间木匠的杰作。它四边有浅口挡板,不深。整个木盘漆成了红色,盘底画着黄花绿叶,俗丽生动。年代久了,油漆有些脱落,稍显陈旧,但依然坚固耐用。记忆中,这木盘很吃香,左邻右舍借着用。谁家来了亲戚,总要来我家借木盘。那次,来了几位远房亲戚。娘郑重其事,让我爸烫了一壶酒,她又炒了两盘菜。爸陪着亲戚小酌几盅后,才开始上臊子面。娘心里清楚,不常走动的亲戚,才更要热情款待。那次,也是我泼汤。而后,二姐端着木盘上面,木盘里放着六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那一刻,我家坐东朝西的厦房里溢满了扑鼻的香味。客人们一边吸溜着臊子面,一边直夸我娘手艺好。

那年夏天,远在汉中城固的大舅和同事因公去西安,返回时顺便来我家。娘喜出望外,做了一锅臊子面。我泼汤后,给大舅他们端上臊子面。放下碗后,转身就回厨房。大舅却让我陪着他吃饭,说要好好看看多年未见的外甥。我吃了一碗面后,放下筷子,呆呆盯着大舅的同事吃饭。只见他捞起一筷子面条,在筷头上缠了缠,而后送入口中。我好奇极了。看来,眼前这个又瘦又高的汉子竟然不会吸面条。后来,娘告诉我,外婆家那边的人平常吃米饭,很少吃面条。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不知在岐山乡间,如今吃臊子面时,是不是还要泼汤。多年来,我从未深究过这种习俗。这碗从西周开始,一直吃到现在的臊子面可谓源渊流长,韵味深长。我想,大门口一泼,是在召唤已逝的先祖。他们身虽远去,魂灵却久久飘荡在家门口,荫庇在世的家人平平安安。照壁前的一泼,是为了感念土地爷看家护院的功德。天爷牌位前的一泼,是在感念上天的恩赐。人活一世,全赖天地照拂,才得以休养生息。顺天安命,本来就是做人的本分。最后,将一碗面供在祖宗牌位前,才算完成了泼汤这一敬天祀地的虔诚仪式。那一刻,天地圣众歆享了人间美味,醉意迷离中爱心融融,预备给俗世中的人们赐福。


娘走了六年多了。这几年来,每次吃臊子面时,我总忘不了把头碗饭放置于娘的遗像前。娘的上方,供奉着佛祖和观音菩萨。人常说,父母是活佛。孝敬老人,本身就是在礼佛。父母虽然走了,冥冥中仍在彼岸守望子女。这一刻,我想起了久未奉行的泼汤仪式。不知久违的故乡,是否有人依然平举一碗面,躬身前倾,泼汤奠地,敬畏苍天鬼神,敬奉渐行渐远的祖先。

2021年10月28日



孙虎林,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都市头条专栏作家,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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