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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 冯积岐短篇小说《扫院子的女人》
扫院子的女人
冯积岐
想法是突然间产生的,他说,他想去那地方看看,想去找找她。十年了,十年间的日子如同粮食一般,一粒一粒地堆积在他的身后;日子并不会像粮食一样腐烂,有些日子依旧很光亮,很坚固。尽管,他和她只有一次短暂的肌肤之亲,仿佛擦了一根火柴。他发觉,火柴的气息依旧在,火柴的亮光依旧在。不是他怀旧,他的心态还不老。他的朋友张放难以理解他的这一举动。张放说,有那必要吗? 他说,我给你说不清,也没办法说清。
达诺要去的地方是凤山县的周公庙。
达诺要找的女人叫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达诺住进周公庙的时候,纵情恣意的野菊花在东西两边的崖畔上闹得不可开交,似乎天也被染成了金黄色。这个季节,庙内的游人不多。错落有致的庙宇在寂静和空旷中增添了一缕肃穆,周公正殿里飘来的香裱味儿中有点神秘的气息。达诺住在北庵里的一座洋房里;这座洋房是抗战时期给国民党的一位将领修的别墅,和庙内的古建筑格格不入。达诺就在这座洋房里,开始了他的长篇小说的写作。
每天,达诺从北庵下来,在文管所的灶上吃三顿饭。饭一吃毕,他踏着粗犷的石板路上去,钻进房间里,一直写到吃下一顿饭时间。
文管所里的人远距离地审视达诺,对于他的特立独行、沉默寡言,人们只是觉得好奇。一天,吃饭时张所长问他:一个人住在北庵害怕不害怕?达诺说:刚住进去有一点害怕,现在习惯了。达诺是实话实说。第一天晚上,他折腾得很久。庞大的寂静堆积在北庵,堆积在房间里,达诺稍微一动,整个房间发出了回应,响声简直像石头一样粗糙。达诺反而睡不着了,他披着上衣出了门。月亮从东边崖畔的上空,探出脑袋静静地凝视着。脚下很绵软,他以为踩在雪地里了。达诺用脚拨了拨,粘在地上的枝叶一动也不动,枝叶间凸出来的不是雪,也不是棉花,达诺明明知道那是月光,还是要用脚来拨一拨。月亮的气息似乎被他搅动了,甘甜,凉爽,直钻肺腑。难怪周公姬旦要在这个地方制大礼做大乐,在这里,人的心会沉下去,沉得很深很深。达诺默默地伫立在月光下,注视着月亮。他伸展了双臂,似乎触摸到了月亮那圆圆的脸,圆圆的臀部。他的手底下有了绸缎的感觉。不知站了多长时间,直到有了睡意,他才进了房间。
十天时间很快过去了,达诺的长篇小说写得很顺畅。这是一个太阳很好的晌午。阳光先是在窗外发出了嫩芽般的响声,接着,阳光就打在窗户上了;阳光从窗户上透进来,照亮了房间,照亮了写字台,照亮了达诺手底下的稿纸和那支正在书写的笔。达诺的笔从阳光上画过去,把阳光画成了一个一个汉字。阳光跟珠子一样被镶嵌在稿纸上了。笔和阳光一同流动时,达诺心旷神怡,真是文思如泉涌。惋惜的是,美好的时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阳光断然从房间里撤走了,从窗户上撤走了。达诺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那些恰如其分的词语似乎被阳光带走了,一支笔如同走不动的老人,很艰涩。他泡了一杯茶,端上,打开了房间的门,走出去了。没有院墙,站在院畔就可以鸟瞰庙内的景致。达诺抿了两口茶,将茶杯放在了身旁的石桌上,伸了伸腰。他拧过身去,正在远眺西庵上的那棵古槐,一把扫帚从脚下搭过来了,他抬眼一看,一个女人正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女人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农村女人不藏年龄,也许还要年轻些。她肤色微黑,中等个子,眼睛大而有神,只是,有点忧郁。
“对不起。你向里边站一站。”
女人头也没有抬。她弯着腰,两只手一前一后地抓住扫帚,扫帚落在了达诺刚才站的地方。她扫了几把,站直了身子,偷看了达诺一眼。
“扫一天院子,给你多少钱?”
“三块半。”
“太少了。”
“就这,我们还不能天天干,我们是雇来的,干一天算一天。”
“你家在什么地方?”
“就在庙门外的庙前村。”
女人和达诺说话时,扫帚没有停。她在院子里扫了一个圆圈。那圆圈像太阳一样。她把太阳光扫拢了,拢在了一起。拢在一起的太阳光比雪还亮,女人似乎被映照得浑身透明。女人面朝了西,把背身给了达诺,达诺的目光里是她弯下去的腰身,是她撅起的屁股。女人的屁股圆圆的,发灰的裤子上补着两块补丁,补丁也是圆圆的,被屁股撑起来。达诺看了几眼。达诺同时注意到,女人扫院子时扫帚和院子的角度很小,扫帚画一个弧,她向前挪一步,步子匀称得跟量过的一样;她扫几把,伸出右手掠一掠头发,其实她的头发并不乱。她掠头发的动作是下意识的。达诺的目光挪在了女人手中的扫帚上。年轻的时候,达诺进过南山,割过扫帚,扫帚茬比尖刀还锋利,一不小心踏上去,就要招大祸。扫帚缚在一起可以扫院、扫场、扫街道。而单个扫帚是很坚硬的,硬而有弹性。那扫帚在达诺眼前直直地戳起来,戳向天空。
坐在桌子跟前,达诺的思绪很难集中了。女人的扫帚仿佛篦头发的篦子在他的心上篦,等那扫帚声渐去渐远之后,他才安静下来了。
第二天这个时候,又是一阵扫帚声在窗外扫动,达诺知道,是那个女人在扫落叶。他放下笔,等待扫帚声离他而去。和前一天不同的是,扫帚声始于他的窗户下,结束于他的窗户下,扫帚声不是渐去渐远了,而是戛然而止了。达诺正欲打开窗户看看,那女人站在他面前了。她的脚步声大概比鸡毛还要轻,达诺没有听见她进门,连门的响动也没听见,不知她是怎么进来的。
“你、你扫完了?”
“完了。”
“你如果没有什么事,就……”达诺下了逐客令。女人很平静, 脸上平平板板的,似乎没有任何表情。
“要赶我走吗?”
“我正在写东西,忙着哩。”
“我不会打搅你多少时间的。”
“那就好,有什么事,你说吧。”
“给我三十块钱。”
女人的口气不容置疑,似乎不是讨要,而是讨还。
“我……”
达诺还在迟疑。他不过是一个省级刊物的编辑,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三百多块,她张口就要三十块?
“我不会白要你的钱……”
女人说着,走到了床跟前。达诺还没有反应过来,女人已经抹下了裤子,长裤和短裤一起抹下来了。达诺先是一惊,急忙向外走。
“不要害怕,北庵上没人来的。门我关好了,谁还敢来打搅你?”
女人将裤子脱下来撂在了床上。
“我给你三十块,你拿上走。”
达诺从衣袋里掏出来三十块钱,向女人手中塞。似乎那女人是一团火,他怕火苗溅在了他的身上,烧伤了他。
“不,我不能白要你的钱。我不是靠干这个挣钱的,孩子病了,我是没有办法。你快来吧,不要耽误你写东西。”
女人扑过来,抱住了达诺,她几乎是将达诺拖到了床跟前的。女人平躺在床上,两条腿分得很开。达诺不由得看了女人几眼。她的肤色虽然不是很白皙,但是,劳动中的女人皮肤有弹性,紧绷绷的,她的大腿和小腿也很匀称。达诺心跳得厉害,他听见,女人在遥远地呼唤他。他咬了咬嘴唇,一双手犹豫不决地伸向了她的上衣,去解她的纽扣。达诺似乎是费了好大劲,才解开了衬衣上的纽扣,当女人的胸脯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达诺眼前的时候,达诺的眼睛亮了:她的胸脯十分饱满,丰腴的乳房如月亮一般。乳沟的线条很明快,仿佛在流动,胸脯的豁然开朗勾动了达诺的情欲,几十年来,达诺渴望的不就是这美好的肉体吗?不!你不能这样。有一种声音似乎来自天穹,达诺还在犹豫不决,女人将他一揽,达诺就扑倒在女人身上了。可是达诺不行,他不知道为什么而畏怯,心狂跳不止。女人笑盈盈的,她极其温柔,极其妩媚。女人将上身的衣服全剥光了,她一丝不挂,躺在达诺面前。这时候,那一缕阳光从窗户中透进来了,阳光越过写字台,越过稿纸,越过那支钢笔,阳光携带着汉字的味道,携带着顽强的力量,洒在了女人的乳房上,小腹上,大腿上,洒在女人激情澎湃的福地;阳光在女人的肉体上激荡,歌唱。阳光发出的声音如诗歌一般。沐浴在阳光中的女人分外灿烂。阳光张扬着女人的气息;阳光将女人诗化了,美化了。达诺陶醉了。达诺于什么而不顾,进入了女人的身体。女人揽住了他的腰。阳光在女人的喊叫中颤动着……
“你真好。”女人脸上的阳光似乎还不肯撤走。
达诺摇了摇头。他迅速穿好了衣服。
女人依旧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
“真的好。比他好多了。”
女人慢悠悠地穿上了衣服。
临出门时,女人将达诺给她的三十块钱掏出来放在了床上。
“咋了?嫌少?”
“不!”女人高叫一声:“你想错了。我刚来时想要你三十块,现在我一分也不要了。”
“你不是说,孩子病了吗?”
“孩子没有病,我哄你哩。我不能要你的钱,你已给了我很多。”
达诺抓起钱,向女人手中塞。女人很强硬地将达诺一推,达诺几乎被推倒在地。她走了。一溜风走了。三张钞票掉在了地板上,像三只脚印。
第二天,女人没来扫院子。
以后好多天,女人没来扫院子。
两个月以后,达诺离开了周公庙。
一个云淡风静的日子,达诺第二次来到周公庙。下了车,他吩咐司机将小车停放在文管所门前的停车场内,独自一人,进了庙门。
节令同样是仲秋。和十年前相比,游人多了,院子里热闹的气氛很铺排。达诺默默地行走在石子甬道上。他不想打扰文管所的所长,径直向北庵而去了。上北庵的石条是新铺的,脚踩上去,有点生硬。走到半坡里的亭子间,他坐在栅栏上,抽了一支烟,抽得很贪婪。
达诺将周公庙里的“艳遇”(如果算是“艳遇”的话)说给他的朋友张放听。张放不解其意。问他:找她干什么?向她致谢?向她忏悔?还是表示爱情?他说,都不是。张放说,算了吧。在那一刻,你的肉体服从了你的意志,说明你是真实的,这就够了。他说,那三十块钱怎么解释?我一直没弄清。张放说,你的意思是,她向你要过钱,就是卖淫;她没收你的钱,又不卖淫了?他说,我一想到,有个“钱”字横在中间,心里就不舒服。张放说,你以为不提钱,就是崇高?错了。有钱就不见得脏,没钱也不能证明就有情感。况且,你说,她很愉快。张放说,我以为男女之间只要有感情就够了,哪怕是一霎间的感情。你还奢望什么呢?
他还奢望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觉得,他必须见她一面。
达诺和上北庵的游人混杂在一起,一级一级上去了。
当年,达诺住过的洋房作为文物被保护了。屋顶和房檐都是翻新了的,瓦棱上不见一棵青草,房子的面目和时下的建筑很接近了,尽管是文物。达诺想进去看看,门上挂着锁。他只好从门缝里向里张望。门缝里透出来的是一缕久违了的、潮湿的气息。
坐在石桌子跟前,达诺渴望有一缕阳光,可是,太阳被云遮蔽着。阳光可能在别处。他抬头看看天,十年前那大蓝大蓝的天只在记忆中。天上乱七八糟地抹着浮云。
达诺怅然若失地下了北庵。
他出了庙门,让司机将小车向庙门前边的村子开去了。
车开出不到三里路,就到了村口。车停在路旁边,达诺进了村。
街道上,有一个老头子坐在院门前的石头上一心一意地晒太阳。达诺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问老头子:“这村子是不是叫庙前村?”老头子说:“不是,叫大王村。全村人都姓王。”达诺愕然了:“附近有没有叫庙前村的?”老头子说:“没有。我们南堡乡就没有叫庙前村的。”
达诺继续向村内走。她不是说,她就住在这个村子吗?怎么没有庙前村呢?达诺很难相信老头子的话。
在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上,达诺看见了她。他欣喜若狂,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她,找到了和他有过一次风流的农村女人。
“你不认识我了?”
女人扫了达诺几眼,摇摇头。
“十年前,你在周公庙扫过院子没有?”
女人扑哧笑了:“没有,我改嫁到这个村子还不到一年。”
“你原来的村子是不是叫庙前村?”
“不是。我家原来没在凤山县。”
“错了?”她太像她了,怎么就错了?达诺向女人表示了歉意。
拐过一个街角,到了南边的一条街上。
达诺抬眼一看,一个女人正在院门前的晒场上拿扫帚扫着,那姿势,那动作,那撅起来的圆圆的屁股,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达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的扫帚在晒场上画过去一个弧后,向前挪一步,步子匀称得跟量过的一样;她扫几把,伸出右手掠一掠头发,其实她的头发并不乱。她掠头发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女人的动作是十年前的重复。扫帚仿佛还是十年前的那一把。扫帚缚在一起可以扫院、扫场、扫街道。而单个儿的扫帚是很坚硬的,硬而有弹性。那扫帚在达诺眼前直直地戳起来,戳向天空。达诺的记忆被勾动了,他向前走了几步,更接近女人了。女人却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扫着。达诺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女人还是没有理他。达诺只好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那女人将晒场扫毕后,抬起了头,达诺在她的脸庞上一扫,几乎叫出了声:就是她!就是当年扫院子的她;就是给他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的她。她那张肤色微黑的脸庞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脸上的那一丝忧郁依然如故。
“你?你不认识我?”
“你是谁?我不认识。”
“我是……十年前,我在周公庙写小说,你,你在那里扫院子……”
“哈哈!”女人笑了,“你弄错了,十年前,我才十八九岁,还没有结婚。”
我弄错了,还是那女人不记得了?短短的十年间,她就遗忘了?达诺再一次端详女人,他觉得,眼前的女人就是曾经让他销魂的她,尽管他叫不出她的名字,他相信自己的眼力,他没有错。
“你再想一想,那天晌午,太阳很亮……”
“看你!还固执得不行,我可没有什么十年前,阳光很亮的。你错了。”
女人大概生气了,她提着扫帚进了院门。
达诺没有再去北边的那条街。
达诺怏怏不乐地回到了省城。
达诺将自己去凤山县寻找那女人的事情给张放说了一遍。
“达诺呀,你不愧是小说家。”
“不是讽刺我吧?”
哪能呢?你的小说《沉默是金》是不是一九九二年在周公庙写的?”
“是呀。”
“我记得,那部长篇中有一个情节,就是写一个作家和一个年轻的农村女人的艳遇的。你说一说,是不是把虚构的情节当做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了?”
“不是,不是。那不是我虚构的情节,那是我的经历。”
“照你说,是那女人遗忘了?”
“也许,她不愿意提起往事。两种可能都有。”
“还有一种可能是你把虚构当做生活本身了。你再想想。”
张放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达诺头脑里积累的生活场景太多了,他历经的事情太多了,哪一件事是虚构的,哪一件事是他体验过的,他未免混淆在了一起。有些生活似乎在虚构和体验之间,在想象和体验之间。而周公庙的那次“艳遇”他是历经过了的,他也确实渴望有这么一次“艳遇”。而他在小说中为什么会写进这么一个情节呢?他写这个情节时还没有和扫院子的女人上床,难道生活能按照他小说设计的情节向前走?也许,周公庙里的那次“艳遇”只不过是他的想象达诺还是不能自圆其说。
原载《清明》杂志2004年第4期
岐山籍著名作家冯积岐出生于凤鸣镇陵头村,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多篇(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选集。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逃离》等14部,共出版各类文学作品40多部,近千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挂职担任过中共凤翔县委副书记。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创作组组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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