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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专栏:冯积岐短篇小说《皮影,或局长之死》

编辑:李凯 发布时间:2022/03/29 来源:中国早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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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影,或局长之死

             文/冯积岐

 

 马宝明在睡梦中恍然听见了啜泣声,是一个成年男人极其混浊的啜泣。他以为是梦境,翻了个身,把还没有制作好的皮影压在了身底下,又睡着了。

    马宝明的床上乱扔着制作好的、或没有制作好的皮影,晚上,他就和这些生、丑、净、旦、帝、王、将、相睡在一起。皮影是马宝明亲手制作的。读小学时,他就喜欢拿起剪刀乱铰,剪刀一动,手底下的纸片儿就变成了牛呀、羊呀什么的玩艺儿了。后来,他爱上了画画儿,整天拿着水彩笔乱涂乱抹,所有的作业本子都浸在色彩斑斓之中了。画儿没做成,高考也落榜了,他就跟着村里的一个长辈在戏班子里混日子。

    凤山县一家皮影戏的班子里缺一个“挑线”的(挑动皮影的人),领班叫他去试试,他试了几场,就娴熟了。后来,他就学做皮影了,成了做皮影的行家。他做的皮影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前不久,凤山县的有关部门发了一个通知,要求凤山县大小剧团,都要排练一出新编秦腔剧《局长之死》。这出戏,是根据凤山县城市经营管理局的局长汤致和舍己救人的事迹编写的,这位人民的好局长为救一位落水的学生,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凤山县的几个皮影班子都来向马宝明订购皮影。这是一件并不容易做的事情。剧中的三十一个男女人物,都要马宝明构思、制作。马宝明夜以继日赶做皮影。他根据剧本提供的文字,先将人物用铅笔勾出一幅素描,然后再制作。一次不行,要做几次,一直到他满意为止。

    那天,马宝明将皮影做好以后,天还没有黑尽,他去村口一家小餐馆里喝了二两酒,吃了两碗臊子面,老早上床休息了。可是,人的啜泣搅得他睡不安宁。啜泣声越来越明朗,越来越生动,雨点一般打在他的心中,马宝明再一次醒来了,他听见,啜泣声就在他的房间里,就在他的床跟前,他不由得一阵紧张,睁开眼睛一看,床跟前有一个黑桩桩。他以为是幻觉,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黑桩桩离他更近了,仿佛是他意识里就固有的。他惊吓得不轻,又不敢出声,一只手颤巍巍地拉动了电灯开关。黑暗中即刻跳出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低垂着头,跪在床跟前,还在哭泣。马宝明不敢看那个人的面目,他惊恐不安地问道:“你是咋进我的房间的?”那个人只是哭,不回答他。“你是谁?深更半夜到我的房间干啥来了?”那个人低声咕哝:“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马宝明如坠云雾之中:“谁叫你死?你的死和我有啥关系?”那个人说:“你。你要叫我跳进引渭渠中淹死。皮影班子的锣鼓一响,我就没命了。”漫无边际的回答使马宝明害怕了:“你究竟是谁?”那个人说:“我是汤致和,凤山县城市经营管理局局长。”马宝明惊叫一声:“啊!你是汤局长?抬起头来,我看看。”那个人抬起了头,马宝明一看,只见他,四方脸盘,浓眉大眼,嘴唇略微厚,鼻子略微塌,一身浅灰色西服,系着一条有花纹的紫红色领带。这就是他设计、制作的英雄形象?这个汤局长怎么会长长地跪倒在他的床前?他急忙问:“你是我做的皮影?”那个人说:“就是。”马宝明下了床,去检查他制作的皮影。三十三个皮影全部挂在房间里一条线绳上。马宝明一看,皮影中果然少了一个汤局长。这个人的面目、身体、穿戴和他制作的皮影一模一样。马宝明这才明白,跪在他面前的不是盗贼,也不是劫匪。他不再害怕,只是觉得蹊跷:皮影怎么会复活?

    “你站起来。”

    汤局长站起来了。他向沙发跟前走时,一双腿一栽一栽。坐在沙发上,身子僵硬得跟挂在线绳上的皮影差不多。

    “你再走走,我看。”

    汤局长站起来,走了一个来回。

    “再走一个来回。”

    马宝明不眨眼地看着他。走过三个来回以后,马宝明发觉,他的腿脚自如了,也灵活了,坐在沙发上的姿势也不僵硬了。

    “你说,你为啥不想死?”

    “我有一个老母亲,年过七十了,我没有尽孝心。”

    “就这原因?”

    汤局长将稀疏的头发抓了抓,点点头,马宝明将一只手按在了汤局长的肩膀上,他准备像挑皮影似的,抓住汤局长的肩膀把他提起来,汤局长看看马宝明,开口了:

    “我,我是为她而死的,我要和她在一起。”

    “她是谁?”

    “凤山县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赵彩玲。”

    “她是你的什么人?”

    “她,她是,她是我的相好。”

    “吞吞吐吐个啥?不就是一个包二奶吗?”

    “不是包二奶,我们是情人。”

    “哈哈!”马宝明笑了,“还不是一回事?你是怎么为她死的?”

    “那天晚上,我和赵彩玲去河堤上约会,赵彩玲刚抱住我,月亮地里,一个学生骑着自行车迎面冲过来了,那学生刹不住车子的闸,眼看赵彩玲就要被撞进引渭渠中,我抓住赵彩玲的身子向一旁猛推,赵彩玲得救了,学生的自行车将我撞进引渭渠中,他自己连带自行车冲进了渠水。我不会水,那学生娃大概也不会水……”

    “这样,你就成为英雄了?”

    “我说的是实情,你不相信?”

    “信不信,对我来说,没有多大关系。你现在不是活着吗?还哭什么?”

    “我的命在你手中攥着。等你把皮影做好了,交给皮影班子,那些挑皮影的挑着我向引渭渠中一撂,我不就没命了吗?”

    “你现在不是皮影了,是人,是活着的人。我对你有什么办法?你走,我还要睡觉哩。”

    “你叫我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现在是黑人黑户,没有工作,没有权力,没有职务……”

    “你做了鬼,还想拥有权力,还想职务,你们这些人真是贪得无厌。”

    “我起码得有一个名字呀。”

    “你不是叫汤致和吗?”

    “不,那是剧中的人物,我不能做戏剧中的人。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汤致和了,我是皮影汤致和。你制作了我,你就给我另起一个名字,我求你了。”

    马宝明想了想,说道:“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倒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离开我。”

    “行。”

    “你就叫皮景三吧。”

    “皮景三?你还是叫我离不开皮影?”

    “我是为了叫你记住,你的根基是什么,你还不满意?”

    “满意。”皮景三笑了,“你既然将我叫做皮景三,我就是皮景三,无论你叫我什么名字,我也是人,你说对吧?”

    “看来,你还是贪图人生的。”

    “我饿了,你给我拿一点吃的吧。”

    马宝明进了灶房,给皮景三端来了一盘子中午的剩菜和一块蒸馍。皮景三抓起馍就吃。他吃得很贪,牙齿不停地咀嚼,下咽时,喉结动得很厉害。他的吃相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马宝明不再惊讶了。他知道皮景三是个皮影人,是和常人无法分辨的活物。他只想叫皮景三赶快离开他,离开这个梦幻般的夜晚。

    第二天,马宝明醒来时,发觉皮景三没有走。他坐在沙发上,身子紧贴住沙发,双手举起来,举过了头顶,仿佛一具吊在线绳上的皮影。“叫你走,你咋没走?”马宝明问道。皮景三一动不动的。“问你话哩,你咋不吭声?”马宝明抬眼一看,皮景三眼睛也不睁,跟一架骷髅差不多。马宝明抓住他的西服,去摇他。他手底下的皮景三似乎没有血肉,没有骨骼,没有脏腑,跟皮影那么轻。他将皮景三抓起来,向沙发上一掷,皮景三睁开了眼睛,嘴里咕哝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清,马宝明说,你大声说。皮景三抬起眼,看了看马宝明,声大了些,但口齿不清,说出的话跟外国语差不多。马宝明又抓起了他的衣服,他觉得,他的手底下有些重量,他说,你再说一遍。皮景三点点头,开口了,马宝明似乎听见他吐出的是一些词汇:“牛奶”,“五星级”,“钞票”,“小姐”,“茅台酒”。

    马宝明坐在了皮景三旁边。

    “你是不是说,你要住五星级酒店?”

    皮景三点点头。

    “要喝牛奶、茅台酒?还要小姐?”

    皮景三笑了笑,又点了点头。

    马宝明抓住了皮景三的手腕将他拉起来,他想将他从门里推出去。皮景三脚底下又是一栽一栽的,几乎栽倒在地。马宝明似乎明白,他正在慢慢地向“人”恢复,就说,你走一走。皮景三走动着,走了几个来回,脚底下才灵便了,人的面目也越来越清晰了。

    马宝明不由得对这个“皮影人”产生了疑虑。他怀疑他是个怪物,他怀疑是不是有人派来暗算他的?他必须将这个“皮影人”盘问清楚:

    “你说你是汤局长,我问你,汤局长今年多大年龄?”

    “三十八岁。”

    “他是哪里人?”

    “陕西省子虚县无口镇人。”

    “什么学历?”

    “大专。”

    “个人简历?”

    “当过雍川乡乡长,南堡镇党委书记,县教育局的副局长。”

    “有什么爱好?”

    “爱女人。”

    马宝明摆摆手,不叫皮景三再说下去了。在制作皮影前,马宝明不仅细读了剧本《局长之死》,而且对汤致和也做了详尽的了解。这个“皮影人”回答的和他了解的一模一样。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他就是他制作的汤致和?

    “我问你,我制作你的时候,剪了多少刀?”

    “三百七十二刀。”

    这个数字只有马宝明心里清楚,“皮影人”的回答使他大吃一惊。

    “你不小心,将我的领带剪了一个小口子,你说是不是?”

    “皮影人”将领带从西服里掏出来,叫马宝明看,马宝明一看,信服了,这就是他剪的皮影,    当时,你确实是多剪了一刀。他准备交货时用万能胶把多剪的一刀黏合一下,还没来得及做。

    “好了,好了,你就是汤致和。不,是皮景三,我叫你走,你咋不走呢?”

    “我现在还不能走,等我走马上任以后,自然会离开你的。”

    “你想得倒好,还想走马上任?”

    “你等着瞧吧。如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你的口气那么大,你现在就走。”

    “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走到哪里去?”

    皮景三的口气变得很强硬了。马宝明对他没有办法可使,只好妥协了:“好了,好了,你不走也行。一个礼拜之后,你必须离开。”

    “用不了一个礼拜,只住三四天。”

    吃早饭时,皮景三抱怨马宝明给他吃得太简单,抱怨没有牛奶,没有蛋糕。马宝明说,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农民,能吃这饭就不错了。皮景三说,农民不是都过上好日子了吗?不是都奔小康了吗?县统计局向西水市上报的数字我是知道的,凤山县农民人均收入五千元人民币。钱那么多,不吃不穿干什么用?马宝明说,一满是疯吹冒撂,哪个农民能收入五千元?你去村里看看,没粮食吃的也大有人在,有好多农民住的还是旧厦房。皮景三说,你这是诬蔑大好形势,材料上写的不是这样。马宝明说,材料是你们这些人为捞政绩而胡编的。皮景三喝了一碗拌汤,吃了一块蒸馍。吃毕,他向马宝明要烟抽,马宝明拿出来一盒猴王烟。皮景三不抽,皮景三说,烟档次太低。他不抽软中华,就抽精品好猫,劣等烟他一根也不抽。马宝明一听躁了:这烟一条一百多块,你说是劣等?不抽拉倒。

    吃毕早饭,马宝明要去县城。他吩咐皮景三,在家里好好待着。如果嫌闷,就看看电视或VCD。皮景三问马宝明:都有什么碟片?马宝明拿出了十几个叫皮景三挑。皮景三抓起一个,扫一眼,就撂到一边去了,他说,这些碟有什么看头?有没有好看的?马宝明说,你想看啥?皮景三说,《逍遥谷》、《醉魂》之类的。马宝明说,你是说黄碟?色情片?皮景三点点头。马宝明说,你们这些人,就知道看那玩艺儿?没有,我没有。皮景三说,没有就不看了,你去吧。

    马宝明走后,皮景三百无聊赖,就到院子里去和马宝明的小狗玩,他将狗哄到跟前来,用一条绳子拴住狗腿,把狗拴在树上,掂起一根棍子打着叫狗上树,狗不上树,他就抱起狗,在狗身上乱掐乱拧,把狗腿提起来,在院子里胡抡。狗求救似的惨叫着。

    皮景三正和狗玩着,来了一个姑娘,姑娘二十二三岁,姑娘问皮景三,宝明干啥去了?皮景三说,刚出去。你找他有事?姑娘说,没事。那姑娘进了马宝明的房间,动手就给马宝明整理乱七八糟的书籍、杂志、剪皮影的下脚料、剪子、刀子。皮景三跟着姑娘进了房间。

    那姑娘一边整理,一边问皮景三,师傅是宝明的朋友?皮景三嘻嘻一笑,不是,是他的儿子。姑娘吭地笑了,他还没结婚,哪里来的儿子?皮景三说,那就是表哥吧。姑娘说,我咋没见过你?皮景三说,我可见过你。姑娘说,你在哪里见过我?皮景三说,在睡梦中。姑娘觉得,皮景三说话的味儿不对,就不再和他说什么了。皮景三坐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看着那姑娘,目光在她的腰身上、胸脯上游移。那姑娘收拾完毕,转身要走。冷不防,皮景三从身后搂住了她。那姑娘说,你不要胡来,我是马宝明的未婚妻。皮景三说,小姐,我有的是钱,快活楼上的小姐玩一次才三百元,我给你五百元,行不行?姑娘说,你放开手,不然,我要喊人了。皮景三嘻着脸说,你喊吧,马宝明进城去了,这屋里只有你和我。皮景三的嘴巴要在姑娘的脸上啃,姑娘不叫他啃。皮景三的手要从姑娘的衣襟向上伸,姑娘捉住了他的手腕。两个人扭在了一块儿,不可开交。姑娘锐声而喊,流氓!流氓!皮景三将姑娘抱起来,向沙发上抱,姑娘的双脚乱蹬乱踢。皮景三只是嘻嘻地笑。皮景三欲得手之际,马宝明回来了。他一看,皮景三搂住了他的女朋友,他顺手操起一把剪刀,向皮景三戳去了,皮景三一躲闪,躲过了那一戳,夺路向门外跑。马宝明要追杀皮景三,姑娘抱住了马宝明。

    直到天黑,皮景三躲在后院里不敢出来。吃晚饭时,马宝明将皮景三从后院里拽出来了,他说,吃完饭,你就走人。皮景三当即给马宝明跪下了,他说,他以为那姑娘就是赵彩玲,他说他再也不敢了。皮景三痛哭流涕,赌咒发誓,马宝明只好留下了他。

    以后两天,相安无事。马宝明在家里继续做皮影,皮景三就给他当帮手。开始,皮景三还给马宝明递个刀子、剪子什么的,或者把皮影拿到太阳地去晾一晾。干了半天,皮景三就趁马宝明不注意,拿起剪子,在做好的皮影胸口剪一刀,或者在皮影的身上划一刀。马宝明一看是这样,就将他喝斥到一边去了。

    那天中午,马宝明拿着几个做好的皮影去县文化局审查。他回来的时候,只见皮景三坐在花坛上,嘴里叼着一支烟,一个老头子直直地跪在他跟前。马宝明问皮景三是咋回事?皮景三说是要饭吃的。马宝明说,你为啥叫老头子给你下跪?皮景三说,我当城经局的局长,凤山县城里不能有一个叫花子。我叫公安局里的人将要饭吃的统统关起来,每人扇二百个耳光。马宝明一听,皮景三故意糟蹋叫花子,他将老头子扶起来,给了老头子五块钱,叫老头子走了。

    当天,马宝明要赶皮景三走,皮景三还是赖着不走,马宝明就动手打了皮景三。皮景三哭着说,要死给马宝明看。马宝明只好用好话哄他。这具“皮影人”成了马宝明的大麻烦:想赶,赶不走;想留,无法留。    四天过后,皮景三突然出走了。马宝明松了一口气,没有再去找他。马宝明当时想:反正他是个皮影人,就是走失了也和他没有多少干系。

    几天之后,来了一辆小车,停在了马宝明家的院门前。从小车里走下来的是皮景三。皮景三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他是来请马宝明给他当助手的。他在西水市吴有县当了副县长,由原来的正科级变成了副县级。他说,马宝明已被有关部门批准为县长助理。马宝明不知道皮景三是怎么当上副县长的,也没有必要问他,他只是婉言推辞,说他是个匠人,是个农民,只能做皮影,不是当县长助理的料。皮景三一看劝不动,就威胁马宝明,如果马宝明不上任,就叫公安局来人将他铐起来了。出于无奈,马宝明上了皮景三的小车。

    当天下午,吴有中学举办教师演讲竞赛,作为副县长,皮景三是评委之一。第一个教师演讲完毕,他只亮出了一分,第二个教师演讲完,他亮出了二分,第三个教师演讲完,他亮出了三分。站在他身后的马宝明俯下身,小声对他说,最高分是一百分,你咋给人家打那么低?皮景三说,你没有给我说呀,你来给我助理助理。马宝明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了他身旁。后面的教师演讲一毕,马宝明说应该给多少分,他就在亮分牌上写多少。

    竞赛完毕,主持竞赛的校长请皮景三讲话。皮景三不知该讲什么好,连续吭吭了几声,说各位老师各位老师……下面没有词儿了。他一看,旁边的桌子上有一张不知是何年何月的《健康报》,他抓过去报纸,念了一篇有关避孕的文章:《使用节育环应该注意的事项》。上千名教师和学生被弄得莫名其妙,有的教师坐在后面偷着笑。马宝明一看,还没等皮景三念毕,将他从主席台上拉下来了。

    马宝明第一次动手打了皮景三,是在星期六的傍晚。马宝明像往常一样,打开副县长办公室的门,走进去,开开灯。刷白的日光灯下跳出来了皮景三。马宝明一时愣住了:皮景三把一个女孩儿压倒在沙发上,正干得起劲。沙发上的女孩儿觉察到有人进了房间,使劲用手推皮景三,皮景三给那女孩儿说,你不用害怕,我是县长。马宝明面对这尴尬的一幕,并没有退出去,他喝喊了一声:“皮景三!”皮景三爬起来,系上了裤子。沙发上的女孩儿坐起来,将头埋在两膝间。

    “你怎么在办公室干这事儿?”

    “这是我的私事儿,不用你管。”

    “私事?你是败坏风气,这是县政府大院。”

    “不。我爱她,她是我最爱的人儿。”

    “她是谁?”

    “赵彩玲,我就是为她搭上性命的。”

    “你就是赵彩玲?”马宝明问道。

    蜷缩在沙发上的女孩儿将背给了马宝明,她嗫嗫嚅嚅道:“我就是赵彩玲。”

    “你是凤山县政府办的副主任?”

    “不。我是凤凰歌舞厅的。”

    那女孩儿扭过来脸,马宝明才看清了她的面目:她描眉画眼,一脸的脂粉,二十岁上下。

    “啊?你是坐台小姐?”

    那女孩儿不吭声了。马宝明对她说:“这儿没你的事,你走吧。”

    等那小姐一走,马宝明抓住皮景三的领口就打。他左右开弓,给皮景三两个耳光。皮景三不还手。他一把抓住皮景三的西服,将皮景三提起来,扔在了沙发上。倒在沙发上的皮景三,低声啜泣。

    “禽兽不如的东西!在办公室嫖坐台小姐?”

    “她是赵彩玲,她就是赵彩玲。”

    “嫖了小姐还不认账?”

    马宝明将皮景三提起来,当胸又是一拳头。

    “你就不是人,你知道吗?你是皮影,皮影!”

    这是一句击中了皮景三要害的话,他哭着说:“我不做皮影,我是副县长!”

    “你就不是人,你就没有资格做人。”

    “我爱她,我要娶她为妻。”

    “再不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我是皮景三,我是副县长,我想干啥就干啥。”

    “哈哈。”马宝明笑了,“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还不知道?哄得了别人,哄不了我。你是狗屁副县长。”

    “我是西水市政府任命的副县长。你去政府告我,说我是冒牌货,看看谁相信?你以为你随时就可以掐死我?你想错了。给我的任命文件在抽屉里搁着。我是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你把我还当皮影?这样做,对你没有好处!”皮景三突然声色俱厉,一脸凶相。

“好,好,好,你不是皮影,你是副县长。只要你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就不放过你,除非你叫我走人。”

    马宝明骂咧咧地走出了皮景三的办公室。

    一连几天,马宝明给皮景三收拾办公桌时,在一堆文件和报纸中发现了几个信封,他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人民币,有上万元的,有十几万元的,最多的是二十万元。马宝明将信封里的钱取出来,问皮景三是怎么回事。皮景三说他不知道。皮景三说的是实情,他确实不知道这些钱是谁送来的。

    “这些钱咋办呀?”马宝明问皮景三。

    “你说,你给助理助理。”

    “交。上交,交给县财政。”

    皮景三笑了:“就按你说的办,钱咱不能收,不要以为我是个坏县长,我也是讲廉洁清正的。”

    其实,皮景三上任几个月,就捞了几十万了,送钱的人来到皮景三的办公室,先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将信封放下就走了。皮景三弄不清这些钱是谁送的。他们给皮景三送钱自然是为了得到什么的。他一口气拍卖了六个县办企业。一百元的东西,一块钱卖给了人,他从中能不捞好处吗?这些事情,马宝明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只负责给皮景三处理日常事务,比如,写个讲话材料什么的,离不了马宝明。

    西水市召开全市教育工作会议,要求皮景三副县长参加。当天下午,皮景三和马宝明一起来到了西水市。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白云宾馆。吃毕晚饭,马宝明坐在房间里开始给皮景三写发言稿。熬到了清晨,他才写好了发言稿。他给皮景三房间打电话,叫他起来,将发言稿看看,皮景三说,你拿到我的房间里来。

    皮景三睡眼惺忪地拉开了门,又钻进被窝里了。马宝明将发言稿放在床头柜上说:“你看看,有哪些词语不清楚,不要错了,闹笑话。”皮景三欠起身,说:“行了,行了,不会错。我照着念就是了。”皮景三又钻进被窝里了。

    马宝明这才看见,从被窝里伸出一条白生生的胳膊揽住了皮景三的脖颈。

    “她是谁?”

    “这是我的私生活,你不用管。”

    “我不能允许你在宾馆里嫖娼?”

    “你有什么权利管我?”

    偎依皮景三的女人坐起来了。马宝明一看,这女人就是上一次和皮景三在一起的小姐。马宝明躁了,他一把将皮景三的被子拉掉,抡起拳头就打。

    小姐穿好了衣服,尖声叫道:“你不要打他!你不要打他!”

    马宝明双眼一瞪:“滚!这里没有你的事。”

小姐拉开了门,一脚还没踏出去,皮景三撵在后面,想开溜。马宝明抓住他的胳膊向后一抡,顺手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向皮景三身上乱戳,嘴里骂道:

    “狗东西,我叫你胡日乱戳?”

    小姐抱住了马宝明的腿,求他不要动刀子。马宝明这才住了刀子。皮景三已经被他戳死了。

    不一会儿,宾馆里的保安进了房间。

    接着西水市的警察也来了,他们铐住了马宝明。

    马宝明说:“你们为啥抓我?”

    警察说:“你杀了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马宝明说:“他不是人,他是我做的皮影。”

    警察不说什么,架着他就走。

    马宝明还在强辩:“他不是人,他是皮影,是我做出来的皮影。”

    一个警察在他的脊背来了一拳头,骂道:“狗东西!杀了人,还狡赖啥!”

                   原载《绿洲》杂志2007年第6期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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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积歧,1953年生于陕西省岐山县。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在《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50多篇(部)。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杂志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作品年选并多次获奖。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两个冬天,两个女人》等8部。长篇小说《村子》获陕西省“五个一”工程奖、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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