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浪 /山西   

      父亲去世十多年了，有件事仍时常忆起，受益匪浅。事情发生于半个世纪前的一年夏收。

      在我们家乡，每年进入五月，生产队就拾掇麦场、库房，准备麻绳、麻袋，检修打场机具，为夏收忙上了。社员家户也会添置新镰，把镰刀磨得飞快，迎候开镰割麦。然而父亲当时的做法却令我大为不解，匪夷所思。他将砍柴用的镰刀短杷取下，换上结实的长木棍，放着现成的镰刀不使，却用刀片又短又厚的砍柴镰刀割麦，费劲不说，明显慢得多。我真猜不透父亲是咋想的，不少人好奇和纳闷。

      五黄六月，龙口夺食。星期天，我第一次参加割麦，手忙脚乱，落在最后，不时抬头朝前张望，发现有两三个小伙子冲父亲指指点点，嘴里还不住地嘟囔。起初我没往心里去，毕竟有拾金拾银的，没有拾骂的。后来我明显感到是在骂父亲，实在听不下去，欲接声同其理论。转眼瞅父亲，好像没听见似的，只顾低头割麦。我真想不通：一向性如烈火、不受人话的父亲，为何装聋作哑、若无其事呢？我满腹狐疑，心想莫非父亲做了啥错事，有短处和把柄捏在他们手里？       

      我归校后，心里总放不下这头事，直到放暑假我才得知事情原委：那几个人预谋“收拾”父亲，父亲只所以使用砍柴镰刀割麦，特地换了根长把，是防备万一打起来吃亏。        

      父亲当时任队长，院门外大椿树上，吊着一块钢板当钟用，父亲“当！当！”一阵敲，社员们闻声就出工了。 

      父亲好胜心强，凡事不甘落后。他干队长那几年，队上“分红”（劳动工值）是全村最高的，社员分的口粮也是最多的。只是他生性耿直，干活要求严，不讲情面，因而没少得罪人不曾想因阻止私分“机动粮”惹祸上身，险些挨揍。        

      祸根起自头年腊月。入腊月，家家都要淘麦推年磨，队上不少人知晓库房还存几千斤麦子，都巴望着年前按人头分了。那几个人吵吵得最凶，明知不符合政策，父亲不会同意，私下“鼓捣”副队长、妇女队长同意，又说动会计和保管，想以少数服从多数迫使父亲就范。

      就在众人聚集库房门口正待打开时，父亲赶到制止，在库房门上加了把锁。父亲的举动遭到相当一部分社员反对。为消除对立情绪，父亲再三解释：“分光吃净违反上级规定，私分以备不时之需的‘机动粮’，是犯罪行为。军烈属、贫困户需要救济；还必须上交公社一部分‘企业粮’，请大伙理解我。”

      经他耐心开导规劝，一场风波表面上归于平息，但暗流涌动，隐患并未消除。那几个人由此结怨生恨，存心泄愤报复。他们觉着独自一人对付不了父亲，于是结伙抱团，以挑衅谩骂激父亲应声，然后联手群殴。平时干活几个人很难凑一块，便商定趁夏收割麦时向父亲发难。有人告知父亲，父亲打定主意，始终没有“接茬”，终使他们盘算落空。父亲寒了心，过后辞去队长，操起放羊鞭专心给队里放羊。        

      当我退伍走上公安战线后，曾问父亲：“当时为何不报案？”父亲的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对他老人家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他说：“报案说有几个社员要打我吗？让公安人员咋个处理？只能使矛盾激化，积怨愈深，光腚推磨，转圈丢人。”

      万一那几个人真要朝您下手，您想到后果吗？”我问。

      他们不占理，心虚胆怯，未必敢下死手。再说单个较量都不是我的对手，即使一起上也不一定捡到便宜。”

      “那为何人家多次谩骂找事，您一直隐忍呢？”

      父亲平心静气地告诉我：“都是一个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并没根本利害冲突和私仇。他们也是穷怕了，一时被私心蒙眼，想出口气罢了，过一阵就没事了。我若接声‘应战’，正中他们圈套，气头上指不定发生啥事。话说回来，我使用砍柴镰刀割麦，表明已有准备，对他们心理上也是一种震慑，告诫他们莫要对我动歪心思，用你们当兵的话就是‘积极防御’。”

      我接声：“既然这样，其他干部都同意了，你为何硬要阻止呢？”        

      父亲语气当即严肃起来：“人活世上，啥时候都要挺直胸，坚持正义，绝不能向邪恶势力低头！”

      父亲越说越激动：“我就是当一天队长，也要坚持原则，当好这几百口人的家！”        

      父亲的话使我无地自容，相比父亲，我身上缺少的正是这种大无畏的凛然正气。我不曾想到：没有啥文化的父亲，竟然能讲出一番如此有见解的道理，有着如此宽广的胸怀，有着如此敞亮的思想境界！        

      回望父亲的人生旅途，身后一趟闪光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