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春

       周末到南洋河畔遛弯儿，发现河水在河道里曲里拐弯地流动，给河道里厚厚的淤泥削刷成蛇行的曲线，那顺滑的线条，就像一只手同握着两支笔并行画出的图形，流动的河水那粗犷的线条又如一支巨大的笔在大地上挥洒出的狂草，时而粗阔，时而劲秀，时而饱蘸浓墨，时而渴笔枯瘦，汪洋恣纵，笔意洒脱。两边的泥土色泽饱满又像是质地厚实的宣纸，与这草书恰到好处地构成巨幅卷轴。远远望去，一幅大自然的书法杰作令人意酣情畅，神思飞扬。

       大地上任意的土层里都含着水分子，湿漉漉的土地被唤作泥土，本就是水与土交融在一起的存在。春融大地、夏雨滂沱、秋雨连绵时，地表饱吸水分，土地呈现黑油色，仿佛晋北人烙的中秋中红月饼，疏香富态。土壤蓄水给植物生长提供了生命新诞和茁壮的前提，恰好如同洞房的卧床、土炕——那鱼水交欢，新婴圣诞的温床。

       我身边这条河，在距我所在位置不足两公里的地方拐了一个弯，泥沙淤积而成的肥沃的土地，加上这不竭河水的浸润，成就了一个叫邓家园的村落，与上游3公里处，受同一条河的支系淤积而成的一个叫南园子的村落，在几百年来，共同拥有种植蔬菜的田园。这些土地长出来的蔬菜，杆壮叶肥，鲜嫩味美，名扬远近。听贩菜的商人说，就连京城市场的消费者都热捧这里的芫荽、圆白菜和萝卜。我们当地人说起南园子的芫荽，杆粗叶小，汁多无苔，用同样长的线绳梱成一把一束，比个头长的同样一把一束分量都重。尤其是那香味，生吃也不呛口，反而令舌苔生津，甜汁盈口。凉拌菜、炖羊肉，略加少许，更是满屋飘香。邓家园的萝卜，年年种植，三年不用施肥，萝卜形体通溜，甜口似果。到田间地头收萝卜的人，随手拿起一个来，在口袋上蹭掉泥巴，就大块朵颐。这些蔬菜得宝地生长，用色香诱人，演绎着水土这一特殊语体的佳话。

       汉字中“坔”字是地字的同音异体字，方言里表示水涌出地面。《说文解字》的解释为“元气初分，轻清阳为天，重浊阴为地。万物所陈也。”此字比地字更能会意表达出本该有的意义：凡有土地，便适于生物茂盛，人类居栖便有了根本依托，受惠泽于大地的仁爱和慈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久居一方水土。那滋育万物的土地上，农作物养人性命，养人性情，养人性格；种类繁多的草木也养育了鹿狍狐兔。三晋地貌多山，山峻水急，人自厚实、磊落、豪爽。在管涔山与汾河、滹沱河源头所在的宁武，冰洞与火山熔洞冰火两重天，高原湖泊群与日月光华辉映，蕴育出的各种菌菇、茶叶、药材以及莜麦，滋育了当地人豪爽侠义热情好客的天性，相处愈久愈觉重情重义，与当地的特产一样香味持久不衰。醇香绵泽的土地遍布华夏大地。北国草原牛羊肥壮，南疆海洋水产丰饶。新疆瓜果远近飘香，东北粮食籽粒饱满，江南鱼米诞育亿万斯民，巴蜀肉食营养南国儿女：每一块土地都孕育无限。

       我们当地盛产豆制品，把黄豆、黒豆剥皮、浸泡、磨浆后制成豆腐、豆腐皮、豆腐干、烂豆腐、豆腐脑等食品，是各家各户每天都离不开的主打菜肴。虽然每家每人每天都吃，但久吃不厌。尽管各家的豆制品都即做即销，但味蕾精细的食客更愿意固定挑选那几家豆腐坊的豆制品。我原不以然，听得多了，慢慢品鉴，发现这几家的豆制品的确有一股特别的香味，若搭配其他的食材，经调味、肉汁生发，更增发出特别的浓郁的味道，食之回味不绝。多家饭店用这几家的豆腐与大骨久炖，骨汁香津与豆香融合，肉质糯烂而不腻，豆腐嫩滑而爽口，一道菜吸引多少食客慕名而来，门盈客满，生意兴隆。据说曾有一家豆腐坊为了增加销量，易地加工，易地后无论如何做不出原来的香味豆腐，销量日渐萎缩，又搬回原地加工，口味重生，小店复兴。后经反复试做，才发现秘密所在，是院里那囗井的水中富含一种微量元素，与豆浆中的某种成分相激发，如同化学反应，生成一道日食不厌的美味。

        黄土高原特有的地质地貌特征，可以说是水土结合极富哲理的典范。这里的土地，可以种植多种作物，每到夏秋，小块梯田从山腰覆裹至山脚，与平地的大块田地组成七彩拼图。收获的粮食蔬菜极大地丰富人们的生活。五谷薯类杂食激发人们丰富的想象力，各种面食花样令人目眩神迷。黄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世代儿女，富而不骄，贫亦甘守，地瘠不养人但安土重迁，穷则思良法故四方游商。明洪武年间曾以极少薄田养育数干万人口，遂引发以大槐树所在地洪洞为中心的人口外迁潮。虽人口四方延绵，但乡音、乡情、乡俗不改，晋语方言区遂成北方最大的方言区。这片土地上人们住宿的窑洞，有的是直接从黄土崖上掏出来的，有的是半掏半楦，就是全楦的窑洞所用的材料也还是用泥土和合而成的。那一排又一排窑洞呈阶梯状排列，各家各户又都通过地道贯通，形成特有地质条件下的建筑奇观。走在黄土路上，蜿蜒曲折但不颠簸，起起伏伏倒像在黄土的大海里游泳。很多人可能还没见过掏掘得很深很深的水井，干涸的黄土地，竟也能掘出泉眼，供人畜饮用，旱涝不竭，多像是饥荒年月里消瘦的母亲身体里的乳汁。

       吃穿住行用都离不开它，土生土长在这里具象得难以复加。

       中国古人把物质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这五种元素中最基本的元素是什么？水土是吧。水与土是生命的最基本元素。这一点认识，让人类的认知由纯粹的自然状态跃升到文明阶段。人类逐水而居，依林而栖，依托的都是水与土。进而种植、渔猎、养殖，文明程度逐步递升，乃至今天。

       中华大地是人类早期文明的代表之一，华夏儿女生存、生活、生产智慧富集。人们用水和土做成的建材解决了许多诸如居住等的问题。这片土地上的人类，混凝土大量使用以前的各种建筑，最多的是土木结构，如中国绝大多数古代民居，即便如宫殿庙宇，除了少数用石条外，也多是土木建构。

        为什么中国人的建筑很少纯用石块？一来是地域条件使然，也有用土、木、砖等材质便于精雕细琢的原因吧。泥土作为建材解决了许多难题，即使如佛像，也有很多是泥塑的。这不得不令人深思：不论建筑还是雕像，明知石质易久，为什么弃石用砖、木、土？这明显不是追求固化以持久的目的，而是更在于生长——土水可育生命，生命可以生长，生长会促成变化，变化需要与时俱进。这便蕴含着、体现着、演绎着因地制宜和与时俱进的观念，也体现中国人生存、生活智慧：纯用木质材料保温不易、防火不易；纯用土砖抗震不易、跨间不易；二者相得益彰，完美结合，正如大地上水与土的姻缘绝配，诞生着，生长着，变化着，发展着，演绎出华夏文明一样。

       人类居住的大地，河流密布，不就是自然在大地书写着生命的生生不息吗？

       中国这片土地上，智慧的中国人发明的汉字始于象形文字，这文字的结构，横平竖直，左撇又捺，横折弯钩的运行又何偿不是生命历程在文明河流中的书写？而用汉语表达、用汉字书写为标志的华夏儿女、炎黄子孙，岂不是蕴育于水土之中的精英——得水土融合生生不息之福，享水土相益文明跃进之惠，领大地水土润泽之慈，受水土氤氲变化衍生文化信息之仁：我们从水土而来，秉承水土流脉，顺应自然，得天地之道，方生生不息直至永久。不论居处于高山、大泽，也不论生活在源头、下游。

       神思回来，已近日落。落日的霞光给大地披上巨幅彩缎。那波光粼粼的河水，犹如彩虹落地，犹为壮丽，辉映出的绚烂仿佛是万千年来的文明形象。这样的文明不大像有的文明张扬显赫，而是以典雅、含蓄、温婉见长，以细腻、包容、持久取胜，像儒道释思想相互交融携手走过两千多年，又吸纳中外优秀文明成果上演新的干年神话。

       中国人流徙寓居异地、异域的不少，不知各人服不服那里的水土，但不论流寓哪方，流徙多远，对家乡水土的眷恋从未断绝。特别是从农村土窑洞出去的人，大费周折汇入春节返乡大潮，挂记着家中的妻儿老小，也惦记着那方水土种植生长的那种味道。我出生在僻远的小山村，犹记小时候六月六，刚割的新韭与肥猪肉馅儿的包子，更忘不了土豆莜面饭与家养羊肉的无二搭配，其他任何地方同样的饭食，一样的做法，再也吃不出那种味道。饱咥家乡饭，肠胃、心肺、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快慰和服帖，任凭异乡的山珍海味也难以比拟。这不是游子回乡反哺桑梓，实质是种在心里，流淌在血脉里的家乡水土，对灵魂永远的牵系和安慰。

       作者：张卫春，山西大同市天镇县第一中学教师。山西省、大同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天津散文研究会三晋创作基地副主任，天镇县作家学会主席，大同市乡土文学协会、大同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魔洞》和中短篇小说数十篇，有各类散文近百篇，有诗歌数百首，在各类纸刊网媒发表作品180多万字

值班总编辑   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