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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鸿:《绣花田园》
绣花田园
文/杜鸿
爷爷是在太平街卫生院里走的。
爷爷去世时,我还在睡梦中,梦里爷爷扛着一把扬叉,在稻场上刈麦子,爷爷将麦草高高扬起,麦子如雨点一样,落在阳光里,落在稻场上,落在爷爷身上,还落在我的手心里。转眼间,稻场上的麦子雨还在纷纷扬扬地飞落着,阳光还在遍地光芒,扬叉还在麦雨中的天空里飞舞。可是,偌大的稻场上,偌大的麦草坪里,偌大的阳光坡上,就是不见了爷爷。
爷爷可是视麦子如命的人,就因为麦子来自阳光坡的土地,来自阳光坡的阳光,来自阳光坡的空气,而且永远带着新鲜而迷人的芳香,爷爷可是视麦子如命,视土地如命。这块偌大的稻场,就是他一手一脚挖出来的,这个麦草坪上的阳光,就是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迎送出来的,这片坡上坡下的田园,就是他生命里最大的喜悦呵。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将所有的力气与所有心血都倾注给它们,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将所有的委屈与所有的坎坷都种在了这些田里。可是此时此刻,就在这麦香四溢的打麦场上,爷爷不见了。我想起身去找爷爷,去追爷爷,去把爷爷喊回来。可是,我迈不动脚步,我伸不开手,我叫不出声。
就在这时,爸爸扒醒了我,告诉还在迷糊中的我说,“爷爷走了,马上抬回家,你赶快起来,迅速回家。"
爸爸说完就走了,我虽然听清了他说的话,但是整个人还沉浸在睡梦里,梦就发生在我的小床上,小床在爸爸寝室的前厅,靠着隔墙,帐着蚊帐,床边是一把木条椅,木条椅边上是一张三屉桌,三屉桌是我的专属,看书,作业,复习,还有我的资料,用品,包括生平第一次拍的登记照,都放在这张三屉桌里。
我一边起床,一边穿衣,一边想着爷爷。在我心里,爷爷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土地,在爷爷这片土地上,有江河山川,有千山万壑,更有土地带给人那种连绵不断的挨靠和情义。现在,他就要回到他所说的土里去了,想到这里,我顿时泪水涟涟。
这时,春风已经吹到太平街,太平街开始全面推行责任制,家家户户开始分田到户,爷爷梦寐以求的土地,哪怕我们一家八口只有二亩半土地,和他过去拥有的土地比起来,还不到一个零头,而且仅仅只能让我们一家人吃饱肚子,爷爷却如获至宝,好像他的命根子又回来了,好像他又闻到泥土里牛奶的味道,他恨不得把所有时间,所有生命和所有精力都倾注这两亩半土地里,以放任他生命最后时段对土地喷薄而出的激情。
也正是因为爷爷的强力支撑,母亲从土地里脱离出来,从宜昌市陶珠路进些水果日杂,运到太平溪中学门口,摆上了小商摊,成了太平溪镇太平街上第一个个体工商户。
爷爷像是有第六感,除了在刚刚分下来的那几块责任田里劳作,就是在阳光坡土墙屋两边大兴土木。他在靠桃花沟和野田子的北边,接了一间堂屋加一偏水屋之后,又在南边老堂屋边上,开挖屋基,扩大战果,企图再接上一间堂屋。在他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的两个孙子,将来每个人有两间堂堂正正的大瓦屋,然后堂堂正正地娶妻生子,将他的血脉,像他所钟爱的土地一样,永续传承下去。
爷爷像愚公移山一样,先是全力将土墙屋北边、新偏水屋前稻场下的坡坎,全部用炮炸石砌成了碚坎。爷爷侍弄土地和石头,像女人绣花一样,将有限的二亩半地和七分园田,绣成了一匹匹华丽锦绣,他把花生与土豆地,起成一条条沟垄相间的锦缎,沿着梯田的山势,由里到外,由高到低,挖出 U 形田沟,再用沟里的沙培成 N 形的田垄,然后用刮树皮的铁铲,将 U 形田沟的沟壁和∩形田垄的垄壁,抹得油光水滑,犹如用模具铸出来一般,一条条平行在田里,如怀春的少女绣出的锦帛,呈现在阳光坡的山野里。
将田块绣成了锦绣,爷爷便在垄上种植花生和土豆,对植株的纵横行距,更是精准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拿着一根木制大头锥,用细线打标,从垄头的木棍上拉到垄尾的木棍上,然后量好行距,打好窝子,不偏不倚地纵成行,横成线,将三颗花生或三瓣土豆种植进打好的窝子里,春天一到,花生新苗、土豆新蕾,就像绣在田垄上的青绿,风一吹,竟如舞女一般此起彼落,闪耀出万千迷人的青绿腰来。
每每在这个时候,爷爷抱着他的短烟锅,坐在稻场边,轻一口重一口地吸着,任一缕缕叶子烟的白烟在他身边升腾弥漫,他的眼睛,却一直在他土地的青绿之上,缓慢地唆动着,流移着,像母亲看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看着看着,他那双如杜甫一样忧郁的眼睛,就会变得湿润润的,迷濛了他眼前的一切。
再好的马,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爷爷毕竟近八十岁的人,仅凭一己之力给新堂屋的沙坎砌碚坎,无疑是件危险而沉重的体力活儿。爷爷凭借一辈子与土地和石头打交道的经验,游刃有余地盘弄着一堆面容狰狞的炮炸石。他利用一些炮炸石作支点,将一块小炮炸石放到另一块炮炸石下面,然后,用木棍撬起大石头时,小炮炸石就滚进了他撬出的缝隙,大石头被悬了起来,就可以任他摆布,将它们填进他既定的碚坎里,再用钢钎点拨调动,用小石头塞填,用沙土充实,用黄泥刮缝,直到把大石头最光洁的一面,与整个碚坎的镜面构成一种坦荡如砥、光洁无比的平面。而那块大炮炸石,实在是太大了,方位也不好,承受重压的沙土也是松的,爷爷太求急了,悄悄走近它,趁其不备便下了钢钎,不料他的脚一滑,沙土一崩,一块千斤重的炮炸石獠斜尖,直接划到他的左腿穷骨头上,当即露出了白骨,爷爷被一苑子抬到卫生院,医生给上药包扎好后,便回了家休养治疗,在太平街开诊所的赤脚医生杜发新,天天上门给爷爷的伤口换沙条消炎,一个多月时间,爷爷的腿伤才止住炎症,然后开始生肌,长肉,最后愈合。
爷爷的腿伤好了之后,又成了阳光坡上八 O 年代少有的基建狂魔。他想凭一己之力,通过不断扩大土墙屋,不断长高石碚坎,不断延伸屋地基,甚至在房前屋后种上桃树、梨树、橘树和柚子树,甚至种上太阳草、鸡冠花,以此来把他的疯狂基建事业,重新开展得如火如荼。爷爷在砌筑好北边新堂屋前的碚坎之后,又开始在南边老堂屋与猪圈屋之间的陡峭山脉上,疯狂地开挖第四间正屋的地基。
爷爷的想法很简单,人一辈子是离不开土地的,园田是土地,责任田是土地,房屋的地基更是土地。爷爷还认为,手中的钱,身边的物,甚至爷爷的山歌里绝美的二姐,都是身外之物,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同样是身外之物的土,身外之物的房屋,却可以一代又一代流传下去,一代一代供子孙后代茁壮成长,好像它们就是爷爷的雕像,一直会在时间长河里长生不死。
对爷爷而言,还有一种比这个雕像更重要的认知,那就是,我和弟弟两个小男人正在迅猛地拔节生长。在爷爷眼里,我俩简直就是一天一个样,而且严重到,我俩俨然就是两个不折不扣的光棍汉。在爷爷眼里,光棍汉娶妻生子,没有一两间房子是绝对不行的,就会成为真正的光棍汉,爷爷便在他朴素的相信与朴素的想法里,没日没夜地在山头,在猪圈屋外,在他起居的堂屋旁,将那座陡峭的土砂山壁,一挖锄一挖锄地挖起了屋场子。
爷爷和土地,和峭壁砂土打交道,有他非常智慧的一套。他仅仅在一块峭壁四周,用挖锄打出深槽,将峭壁的基脚掏空,让整座峭壁悬空后,轻轻在峭壁的两边,用钢钎一撬,峭壁便塌方式地轰然滑落到稻场上,剩下的重任,就是将峭壁化作的沙土,一担担挑到稻场边,倒到培坎里,既增加了稻场的宽度,又增添了园田沃土的厚度。
每担土两撮箕,一撮箕土四五十斤,两撮箕土有一百多斤。爷爷的背已经驼了,腰也弯了,加上腿受过伤,要想挑一担沙土到稻场边,于他而言,就是莫大的受罪,所以一撮一撮将新屋基上堆成小山的沙土挑到了稻场边上,成了我和弟弟周末回家后的重任。我和弟弟挑土,爷爷往我们的撮箕里盛土,我和弟弟的力气还行,就是没有耐性,加上觉也没睡好,挑着担子,让我在爷爷的移动山工程里魂不守舍,直到实在受不了了,我便撂了挑子,坐在椅子上歇息,弟弟一直是积极响应我的跟班,有了这等好事,自然也是有样学样,坐到我身边。
爷爷见我们兄弟俩造反,便不依,拿出一通要死要活的怪话来要挟我们。
爷爷说,“大孙儿,小孙儿,你们给我听好,我打这屋场子,又不是为我打的,反正我带不到土里去。"
弟弟说,“爷爷,您就是想带到土里去,这么大的屋,这么大的场子,也带不动。"爷爷听弟弟这样一说,就眉开眼笑。
我说,“爷爷,那您还没日没夜打它干什么?"
爷爷说,“打了场子,砌了屋,你们才能在里面娶妻生子,不然,没地方睡,我的孙儿媳在哪儿跟你们睡觉,我的重孙子从何处而来呀!"
爷爷的话,让我想到了爸爸,爸爸没有屋场,妈还是跟了他,还给他生了四个孩子。
我说,“爷爷,只要有爱情,住窝棚也能娶妻生子。"
爷爷说,“住窝棚娶妻生子,哪还叫男人?反正我是闻得到土香的人了,搞不搞在于你们。"
我说,“爷爷还这么年轻,离到土里去的时间还远着呢!"
爷爷听我这样说,皱起了眉头,“你们不要给我耍滑头,你们要有本事,就早点给我说个孙儿媳妇回来,早点给我生个大胖重孙儿。"
弟弟听了爷爷的话,有点受不了,“爷爷,您怎么是个流氓啊,我们还这么小,胳肢窝里也生不出来孩子呀。"
弟弟的胳肢窝生孩子,还是我上生理卫生课之前传递给他的知识。爷爷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我的乖孙儿呢,生孩子可不是用胳肢窝生的呢,你快点找个媳妇儿回来,让她告诉你,孩子从哪儿生出来的。"
弟弟又受不了了,“爷爷,您怎么越来越流氓啊,哪有我这么小找媳妇的呀。"爷爷说,“你都上中学了,还小啊,你爷爷我三岁就和你婆婆拿了八字,五岁你太爷爷就给我们定了亲,十岁就把你婆婆娶回了家。"
弟弟不作声了,爷爷的话让我突然想起大妹的话,她带同学到家里玩,等同学走后,爷爷就悄悄跟婆婆说,这个女娃子,适合给他做大孙儿媳妇,那个女娃子,适合给他做二孙儿媳妇,后来,大妹带回家的女同学多了,爷爷就不说了,直到大妹和班上很一位黄毛女生一起回家做作业,爷爷这才跟婆婆说,“前面说的那些女娃子,都不行,都配不上我的大孙儿,这回这个黄毛丫头最好,和我的大孙子是绝配。"
婆婆对我的事最上心,以前听爷爷这样说,只是听听,顶多笑笑,也就罢了,婆婆这次听到爷爷这样说,“认真起来,那你说说,这个丫头哪里好。"
爷爷说,“这丫头虽然头发枯少,肤白肉嫩脸相瘦俏,腰身细小,但是,额宽下巴圆,肩圆屁股大,里里外外是把好手,旺夫婿会生养,娶了她,我们的大孙儿有福了。"
婆婆说,“看来,这丫头,也只有识得的人才会这样看。"
大妹转述婆婆爷爷的话给我,我当时听了还好笑,感觉爷爷的审美,真是土得掉了渣渣,这么搂的一个黄毛小丫,爷爷还把她捧上了天,以致后来我上了师范,黄毛小丫上太平溪中学初三,体育老师请我回校帮他教黄毛小丫投标枪,看到黄毛小丫还是过去那副荒茅荒草的样子,我在手握手教她时,还生怕挨着了她。哪料等我师范毕业,重新回到街上时,看见黄毛小丫整个儿就变了一个人,真就像爷爷所说的那样,肤白肉嫩脸相俊俏,腰细身高面若桃花,加上额宽下巴圆,肩圆屁股大,简直就是比刘晓庆还刘晓庆的绝色美人。
此时此刻,我听了爷爷的话,也忍不住哈哈一笑,我一边笑,一边重新担起土挑子,才发现笑得浑身没有了一丝力气。爷爷可不管这么多,一边笑,一边给我和弟弟上了一满撮箕沙土。我见赖不掉,便硬着头皮挑了十担,在倒掉第十担沙土时,我灵机一动,将一只撮箕的篾系折断了,我的挑子就挑不成了,爷爷还蒙在鼓里,只得妥协,“那你们就共用一副挑子,一人挑十担土,轮流来。"
这样,我和弟弟就可以轮流歇息一下,让身上的力气去了又回来,第一个十担土由我挑,我挑完了弟弟挑时,我发现,我还没歇息过来,他三下两下就挑满了十挑,后面就我留了个心眼,很快就发现了天机,原来爷爷计担数时,我挑一担他计一担,弟弟挑一担他记了两担,这让我向爷爷发起了抗议,爷爷当即把我拉到一边说,“你是哥哥,他是弟弟,你大他一天,也大他二十四个时辰,你觉得,让小你一岁九个月的弟弟,和你一样挑,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我说,“过不去。"
爷爷说,“那我这样计数,既能让弟弟和你一起干活,又能照顾他年纪小,是不是很划算?"
我没话说了,只能朝爷爷傻笑。回到土堆前重新挑土,突然就不累了,先前在肩膀上硌得肩膀生疼的挑子,瞬间变轻盈了。
打好了屋场,送走了春天,就迎来了麦子夏收的季节,爷爷回到田野里,忙碌于土地上,将一捆捆沉甸甸的麦穗割倒,捆好,背回到稻场上晒干,用连枷打碎,将一粒粒香气扑鼻的麦子与穗壳分离,再用扬叉将麦草刈起,将带着穗屑的麦粒扬到天空里,又让它们纷纷落下,落进爷爷的身体,落进爷爷的心魂,落进爷爷失而复得的喜悦,就在这时,一股剧烈的疼痛,就像我小学三年级在《我的家史》里虚构出来的凶狠歹毒土匪一样,从爷爷身体的最深处,从阑尾炎下面的无底洞里,千军万马地汹涌而来。接下来,爷爷在阳光和麦粒雨里缓缓倒下,爷爷被婆婆和妈叫人放进竹躺椅绑成的莞子,一苑子抬进卫生院,医生很快就诊断出,爷爷患的是肠梗阻引起的绞肠痧,必须迅速手术,爷爷进了手术室,上了手术台就没能再下手术台。
清晨的太平街上,我一边流泪,一边奔跑,一边想着爷爷唱山歌的样子,想着爷爷牵黄牛的样子,想着爷爷砌坎的样子,想着爷爷催促我和弟弟早点娶媳妇的样子。我跑过田间的蔬菜大棚,跑过桃花溪,跑上铁匠坡,跑过阴坡,跑过阳光坡,跑进爷爷打麦扬麦的稻场,跑到爷爷倒下的那块土地上。
此时此刻,这块土地上,放着爷爷三岁时就为他专制的寿木,寿木里躺着形锁骨锁的爷爷,此时的爷爷比杜甫还杜甫地躺在寿木里,爷爷的双眼深陷,颧骨悬立,带着七十八年在这片土地给他的忧虑与疲累,安静地等待着归于泥土时刻的来临…
我一膝跪在爷爷的灵前,伏在他倒下的稻场上,伏在属于他的永远带着牛奶香的土地上,我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了一滴泪水。
夜深了,刚刚有了土地的人们,沿着死亡的气息了,来到他们的老伙伴身边,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如龙行一般的花圈,沿着爷爷的寿木,朝南朝北朝东三个方向一字摆开,南排到阳光坡陡峭的山岭,北摆到野田子里的水井边沿,东沿着稻场前的小径一直将爷爷种过的土地团团围住,将他和他的寿木,大大地围成了一个心形花环。
随着花圈潮涌而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百鸟朝凤般的唢呐声声,是一板又一板锣鼓家业的此起彼伏,是一封封鞭炮的轰然炸响,在这些唢呐声、锣鼓声和鞭炮声中,一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带着庄严神圣的神情,走向他们或许生平无数见过,或许一次都没见过的爷爷,爷爷此时就像一位泰然自若的王者,躺在陪伴了他一辈子的寿木里,妙相庄严,也开启了我们家族在春天里的第一桩死亡。
(摘自长篇小说《太平街》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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