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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初伏
作者 张淑清
今天初伏,老黄历说,要吃一顿饺子。饺子很广义,可以是韭菜鸡蛋馅,海三鲜馅、酸菜猪肉馅、牛肉圆葱馅儿、芹菜虾仁馅儿,茄子馅儿等等。吃饺子是对初伏的尊重,前半生在村庄,每个初伏,不是手擀面条,就是各种馅儿的饺子。普通人家讲究的是仪式感,父亲很重视每个节气,并辅以神圣的过程。比如,一早上安排母亲,中午包一顿饺子,或者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元两元钱,吩咐我们到屯里小卖店打一斤散篓子。父亲在初伏这一日,不呵斥我和弟弟,说话的语气也温和许多。割了草,喂了两头猪,三只羊,五只鹅,我们自有活动。在院子的杏树底,看小人书,观察蚂蚁家族搬家。初伏意味着雨季造访,蚂蚁搬家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蚂蚁们很团结,它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将一粒大米,一条死去多时的菜青虫,往树洞搬运。规模宏大,不亚于一场战争的画面。
风一遍一遍吹着木门,咣当咣当,阳光斜斜的射进厨房,太阳还是那颗太阳,蝉藏在叶脉下聒噪,母亲在剁馅子,一般是卷心菜,一块刚从坛子里捞出来的咸肉。用井水泡一会儿,洗一洗,在案板上剁成肉末儿,面,麦粉和玉米面儿,掺杂在一起。面筋不大,母亲擀面皮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擀不匀称,饺子碎了。风把木门晃来晃去,荡秋千。吹完木门,风不请自来,将搁在地上的玉米叶子,掀了起来,又揪着母亲的头发不撒手。母亲说,风在前,雨在后。青儿,赶紧回屋,别淋雨。我仰脖儿瞅瞅天空,硕大的日头,金灿灿的悬在那儿,哪有雨的迹象?父亲在菜地,给一洼韭菜施肥。反正父亲不说我们,我也就没动弹。母亲的话当成耳旁风,母亲又催了一次,你俩把酒买回来,一会儿来大雨,淋个落汤鸡。我吐了吐舌头,妈,省的钱,我买小白兔奶糖吃。母亲说,买就买吧。雨没来,太阳老高老高,何来的雨?
梁老三的小卖店聚了一群人,打扑克的,看热闹的,拉呱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秤了一斤散篓子,梁老三问,今晌午你家改善伙食?我不想回答,抓起买酒剩的五角钱,买得一把小白兔糖转身就走,弟弟最快说,吃饺子呗。
走到半路,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在头顶,凉嗖嗖的,砸在树叶,屋瓦、石头、南瓜花、草尖、砸在路上行色匆匆的人身上。从大田出来的人,扛着锄板,镢头,铁锨。一边朝家跑,一边吆喝,“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成群结队的鹅,鸭子。爬上河岸,伫立在大街,一动不动接受天雨的沐浴。母亲说过,初伏的雨不淋人,浑身湿透也没关系,权且洗了澡儿。三两只鸡,一溜烟窜入鸡窝,偏厦子里,不敢出来。老猫躺在炕上,有时蹲在窗台看着瓢泼似的大雨,不言不发。猫能说什么?它早已习惯这人世间的一切轮回。我把酒瓶藏在衣服襟里,同几个伙伴在雨中站着,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头顶。我不觉得害怕,闪电在天地间炸裂。天黑黢黢的,像大铁锅底。雨呢?像极了大铁锅被捅漏了一个口子。想一想午饭吃卷心菜猪肉馅饺子,我内心幸福无比。按照惯例,父亲吃完初伏的饺子,抿几两散篓子,他回头朝里依在被垛看小人书,也看浩然的《艳阳天》曹雪芹的《红楼梦》,看着看着,房间里飘来一阵一阵高一声,低一声,抑扬顿挫,音律优美的呼噜。父亲睡了,接下来,便是我们的空间。悄悄挪来父亲枕边的小人书,躺在炕上一页一页翻看。
窗外,雨或大或小,停一停,再下。下一会儿,再停一停。像一个人,哭着哭着,累了。歇一歇,继续哭。我不知道老天为什么哭,选择初伏这一日哭得肝肠寸断。这个问题困扰我很多年,小学,中学,到高中,直至现在。有一夕,我终于明白,上天哭泣的原因,人类的堕落,邪恶,被践踏的善良,战争,流血,地震,海啸。任何一场灾难,都不是空穴来风。苍天在惋惜,在呐喊,希望借一场一场雨,浇醒麻木不仁的人。
宋刘克庄:“屋山竹树带疏蝉,净扫风轩散发眠。老子平生无长物,陶诗一卷枕屏边。”唐•白居易:“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非是禅房无热到,但能心静即身凉。”清•敦敏:“铄金飞火燎长空,独坐摊书一室中。几片云生伏日雨,半帘花落晚窗风。”皆是描写初伏的,我们对初伏的理解,局限于表面,没有深入到巨大的文化背景中。只记得初伏吃饺子,不吃饺子,扛不住赤日炎炎的夏日。
我住到狭窄的鸟笼后,对初伏印象越来越淡泊。饺子吗,想吃什么时候都能满足一下。自己包,超市买一袋速成饺子,来家上电磁炉一煮,即可吃。仪式感呢?节气带来的庄重呢?烟火气息呢?在遇到钢筋混凝土的世界后,一切来源于民间的,民俗的,民生的,民情的,统统烙印在历史画册里了。甚至于工作一忙,记不得初伏是什么日子?日子就是日子,没特殊的意义。和平常没区别。这是一种大不敬,是对民俗的遗忘和亵渎。不是说初伏这天,包顿饺子捞一捞运气,你接下来的日子就飞黄腾达,至少,我们该记住上几辈人留下的风俗,习惯。现在的人,又有多少人尊重民间的传统文学,传承一下?我自己都把初伏包饺子忘到九霄云外了,还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今天周末,也是父亲烧头七,连日来沉浸在痛失父亲的悲伤中,大脑一片浆糊,剪不断理还乱。自大连医科大住院回来,我接连上了一周的班,父亲又离世,我不得不硬挺着上班,足足上了半个月的班儿。困,坐着也打盹儿。一度想放弃写作,安安静静工作,生活。没有脸,一天不写,没了灵魂。又开始写,父亲入土为安后,我写了《父亲睡着了》,约稿发了两个地方,后在我的公众号发出。我牢牢记着月历表上的数字,我们要为父亲烧七,不能记差了。所以,初伏我记得很深刻。中午在单位吃得,不是饺子。土豆炖排骨,大米饭。不包饺子少点什么?下午四点左右,我点了一份韭菜鸡蛋大虾饺子,是庄河城一家有名的饺子馆出品的。外卖小哥送到店里,我在后屋打开餐盒,夹起一枚饺子,送进嘴边,眼泪哗得下来了,眼前浮现的是父亲的身影,父亲再也吃不到饺子……
我把餐盒包好,放在冰箱里,毫无食欲,世上那个最爱我们的人,他真的不在了。
值班总编辑 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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