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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冯积岐短篇小说《 目睹过的或未了却的事情》
目睹过的或未了却的事情(短篇小说)
文/冯积岐
站立在院门口的少年不由自主地向街道北边送去了一眼,往昔很宽阔的街道拱起了一个圆桶,圆桶是灰色的,灰色的圆桶内塞满了灰色。宽阔的灰颜色顺着山墙宽阔地爬上了屋顶爬上了树梢,天和地是一样的颜色。一团沉重的云块从少年的头顶上缓缓地移过去,又一团沉重的云块不知疲倦地追了过来,直至撞到山墙上或被树的枝杈割得支离破碎,落到地面上。街道上空无一人。旷日持久的青泥味儿和霉味儿如同一位垂死的老人紧抓住街道不放,仿佛只有街道才是一个活物。污泥早已呆板成一团了,各家院子里流出来的雨水把呆板分切成一块又一块,街道上所有的气味似乎都是从那些板块上冒出来的。雨点稀朗而疲惫。
少年双脚踩进了街道上的污泥脏水。没走几步,少年脚下一滑,差点儿滑倒。他的双臂游泳似地划了半个圆圈,双手妄图把什么抓住;他划动的是灰的颜色,抓到手里的也是灰的颜色。走过一段路,少年松了一口气,他已习惯脚下的泥泞,对处境的牢靠是不可能产生什么怀疑的。于是,他放开步子向前走。
少年走进了自家的柴院。柴院是一座荒芜了很久的院子,当年,少年的祖父在柴院里盖了一幢房子作为磨面的磨坊。磨坊躲藏在树荫之中,视线里的磨坊是斑驳的墙壁和零乱的屋瓦。从树的枝叶间漏下来的雨水闪动着冰凉的光芒,擦过他的额头和耳畔,直扑心底。少年的泥脚似乎踩着了院子里积蓄已久的惊惧不安,一团惊恐如大火在熊熊燃烧;该响动的在响动,不该响动的也在响动,紧张的气氛来自空旷而幽暗的院子也来自少年的内心。惊慌的少年直奔磨坊而去,他越走得急,磨坊离他越远,遥远的磨坊如一根木棍在不断地推拒他,使他难以接近。风中的树叶如无数个人在拍手,哗哗的响声拍得他心慌意乱。少年踏上房檐台时心跳还按捺不住,他透过树的枝叶窥见了几方灰色的天,那几块天给他的慌乱开了一个透气孔。少年长呼了一口气。
房子里有人。房子里的人是肖伯,肖伯借住在少年家中的磨坊里。有人少年就不害怕。少年一看,房子门没有闭严,一条深褐色的缝隙就像少年此时的情绪一样立在门和门框之间。少年似乎看见有股冷气在那条门缝中自如地穿梭。少年打了一个冷颤。他轻轻地推开了门;发潮的门被推开的幅度很小,刚够少年仄身进去。少年一脚踏进了门里,他的脚后跟紧贴着里面的门槛。站在房间里的少年什么也看不清,尖锐的气味将少年的视觉模糊了。难以忍受的屎尿味中掺杂着什么动物腐烂了的臭味,还有一些青泥的气味和年代久远的陈腐味。令人窒息的气味熏得少年眨了眨眼,他伸手拉开门:门板很生硬,少年拉开的幅度依然不大。一缕深刻的暗光从院子里扑了进来。房间里开朗了,灰暗有了层次,少年的目光穿过雾气一般的模模糊糊,将各种包裹着他的气味推开,视线里有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肖伯,肖伯摊在土坑上,一刹间,少年的思维定了格,他僵直的脚下生了根,嘴巴张不开,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竟然忘记了结束这目睹,眼睛木然地看着肖伯,肖伯很潇洒地一遍又一遍地钻进他的瞳孔流进他的意识印上他的心版;肖伯无声地呼喊:肖伯就是这样子,这样子就是肖伯。一股冷气钻进了少年的腔子,他的五脏六腑浸泡在冷气之中。少年的双腿在发软,就在他即将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才从肖伯那里挣脱了。
少年本来一转身就可以跑出房子的,而他却没有转身,他糊里糊涂地向拉开的门撞去了,他在生硬的门板上猛一碰,他清醒了,他认出了脚下是门槛,他从横着的门槛上跨了过去。他第二次看见的柴院是一匹黑布,他拔腿就跑。柴院像一堵墙似地在他身后塌坍了,他跑上了街道,街道上的污泥脏水被他踩起来我得老高。少年用双手捂着眼睛,世界在他的意识中变成了一片空白,变成了纯粹的黑颜色。他企图用双手遮挡住他的目睹,结果,他在黑暗中跌倒在霉味弥漫的秋天了。
少年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门,
母亲一看少年用手捂着眼睛,身上我满了泥污,他以为少年伤了眼睛。
母亲说:“眼睛是咋伤的?”
少年说:“我没看见。”
母亲说:“你把手取下来,叫娘看看眼睛。”
母亲不知道,少年伤了的其实不是眼睛。
少年说:“我没看见。”
少年用一双泥手在自己的眼睛上拍打着。母亲捉住了他的手臂。
母亲说:“你没看见啥? ”
少年又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少年说:“我啥也没看见。”
父亲说:“你把手取下来叫你娘看看,眼睛咋样了?” 父亲生气了,他说:“十几岁的娃了,还是那么慌,肯定是跌倒在地,伤了眼睛。”
父亲也不知道,少年伤了的其实不是眼睛。
少年似乎是自言自语:“没有,我没有看见。”
少年从眼睛上取下了手,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他抱住母亲放声而哭,哭声仿佛被一块无情的石板压着,石板一旦抬起来,哭声就冰冰凉凉地极其寒碜;这哭声简直不是少年人的哭声,他的哭声比少年人的哭声老辣得多恐惧得多伤心得多。因此,母亲也有了几分害怕,她呼喊着少年的名字将他紧紧地搂住,她说,山子,你不要哭,你给娘说,慢慢地说。父亲给少年的母亲解释道:我给他说,叫他去问肖伯要钱,二年前肖伯借了咱三块钱,至今还未还。父亲说,他要去学校里报名,我说没有钱交学费。父亲还要絮叨,母亲摆手阻止了他。母亲用干净的手给少年脸上的脏泥弄得很脏,他脸上的污脏还存留着一大部分。少年一抽一抽的,哭声只在腔子里抽动。
母亲说:“你要到钱没有?”
少年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母亲说:“得是肖伯不给你钱?”
少年说:“我没有看见他。”
少年将脸埋进了母亲的胸脯。母亲迷茫地将弄脏的双手悬在淫雨肆虐的秋天。
少年神情倦怠不思饮食, 他躺在土炕上昏睡不醒。少年恍惚听见母亲说,娃八成是看见了,那种事不该叫娃看见的。父亲喟叹了一一声:谁知道?谁知道肖伯会走那一条道儿。母亲说,他才三十岁,年纪轻轻的,可惜的这个小伙子了。
少年翻身坐起来了,他的眼皮张得很慢很吃力,他睁开了眼睛,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固定不动的。父亲不停地吃老旱烟,他只顾扑哧扑哧地咂烟锅嘴子,烟锅石头一般不冒一丝烟;母亲大概在补衣服:她端坐的样子和父亲一样,只是一幅固定不动的年画。只有房檐水是活的,房檐水堆在房间里的角角落落,它们在跳跃,少年的视线里很乱。他又躺下了,只茫茫然然地看了一瞬。
肖伯进了房子。少年叫了他一声六叔。肖伯没有理少年。他就蹴在那张简单的木柜跟前,一只手按住了头,似乎全身的重量、包括生命和灵魂的份量都在头上,如果不按住就会连同身体一起仆倒在地 上。少年首先看到的是他那只发黄的皮包着骨头的手,顺着手看上去,少年的视线里有了肖伯空洞的眼睛,眼睛里的光泽似乎被剔去了,只剩下了木头似的眼珠在补充着面庞上的空缺。他的脸色是缺少血色的苍黄,眼角和额头的皱褶清晰而衰老。整个身体就像在雨地里搁置了很久的凳子,一推就会散架的。肖伯不说一句话,他只是按住自己的头。
父亲说:“肖伯,我真不该借房子给你住的,你把我家山子吓得不轻。”
母亲说:“彩蛾呢? 你咋不和彩蛾住在一块儿?” 肖伯说:“彩蛾走了。 ”
母亲说:“你去把彩蛾叫回来。”
肖伯说:“她是女人。女人到底还是女人。”
父亲说:“你不和彩蛾一块住就出怪事,就吓人,我家山子被你吓得不轻。”
肖伯说:“山子,我得是吓着了你?”
少年说:“没有,我没看见。”
肖伯说:“你看见了,你第二次拉开门就看见了,我的样子一定是很难看的。”
父亲说:“你还能顾及你的样子, 你干那事时就没有顾及你还有样子。
肖伯说:“我是有样子的。人得为样子而活着,活着有样子,走了也得有样子。”
肖伯取下按住头的那只手。他的头垂得很低,几乎垂到裤裆里去了,少年看见了他那弯成镰刀般的脖颈,在他的脖颈和肩胛的交接处凸了一块蒸馍大小的肉块,这是长期担担子压出来的结果。肖伯仿佛用低垂的头颅在说话。
肖伯说:“我记着哩,我借了你三块钱。立冬后,我去雍山里割柴,我卖了柴还你钱。”
父亲说:“你还能割柴?你就没有想想,你现在是不是你?”
母亲说:“我们还能问你要钱吗?肖伯。”
父亲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是那样就不会打发山子去向你要钱的。把娃吓得不轻。”
肖伯不说了。看样子,他是很内疚的,他的情感像过去一样是外露的;过去的肖伯是一个很出色的年轻农民。他大概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突然,他把他的生活编织得太花了。
父亲说:“你找我就是说那三块钱的事?这些事你就不要再说了。”
肖伯说:“我还想说我娘,她太可怜了。”
父亲说:“世上的人都可怜。活人就是为了受可怜的。”
母亲说:“肖伯,你听,好像是工作组在叫你哩。”
肖伯猛地一惊,眼珠子竟然活动开了。他站起来了。少年听见了他那拖泥带水的脚步声变得很干脆。门帘好像被风吹动了一下。肖伯不见了。
肖伯的脚步轻如风中的麦糠,他进来的时候,少年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肖伯笑着一张脸,这张笑脸少年在三年前或五年前或更早些的几年前就见过,肖伯的脸白净、爽朗,没有打扮一丝精神上的不愉快。肖伯担着一担青泥轻快地行走在通向涝池的那面坡上,咯吱咯吱的扁担声扫过了火热的年代,使疲劳的积肥运动有了轻松的色彩。父亲说,每天担青泥担得最多的是你的六叔肖伯。少年站在坡上面的土桥上注视着那个穿着粗布汗褂,袒露着胸腹,一只手按住扁担的肖伯。少年再一次注视肖伯是在村街上,肖伯手里提着一杆土枪,枪口里的白烟像似有人在吐睡沫。肖伯走在大黄狗跟前去用脚踢了踢,说死了。大黄狗是少年家里的狗。摇着尾巴刚从院门里出来,藏在暗处的肖伯一枪打中了狗,狗刚挨了枪似乎就嗅出来了打它的是肖伯,狗痛叫着向还未从暗处走出来的肖伯扑去。肖伯忙着向枪管里装药,他一看狗扑了过来,抓起枪就跑。狗只向前扑了几步就栽倒了。少年看见,肖伯的布鞋上沾上了大黄狗的血。父亲说,村子里的狗,有一大半是肖伯用枪打死的。那时候的一只狗肉可以顶替二十四大车土肥,上四分地的玉米。
少年冲着肖伯说:“你打死了我家的大黄狗。肖伯说:“你还记着这个?”
少年说:“我还记着你一顿饭要吃四碗玉米糁子。”肖怕说:“你还记着什么?”少年说:“你和彩蛾婶走在大路上。”
肖伯说:“你闭上嘴。”
少年惊恐而忧伤地看着肖伯。肖伯那张娃娃脸不见了。少年打了个冷战。不知疲倦的房檐水干干巴巴地滴嗒着。房间里塞满了秋雨的气味。
肖伯说:“山子,六叔吓着你了。”
少年说:“我没有看见。”
肖伯说:“六叔不该吓着你的。”
少年大声说:“我真的没有看见。”
父亲和母亲回来了。在窗外,父亲和母亲就听见少年在房间里和谁在说话,他们进了门一看,房间里只有少年一个,他呆呆地坐在炕上。
母亲说:“山子,你得是在说梦话?”
少年说:“没有,我没有说梦话,我和肖伯叔说话。”父亲和母亲惊愕得睁大了双眼。
少年说:“他刚走,他一听见你们回来就走了。”少年的母亲一把搂住少年,她双手在少年身上抚摸着。母亲说:“娃呀, 你不要害怕,肖伯没有来,他再也不会来了。”
少年的母亲哭了,她揩擦着泪水说:“肖伯呀肖伯,我们一家和你无冤无仇,还借房子给你住,你咋捉住山子不放手了?”
父亲说:“肖伯这人……是那几个人扭在一块儿要给他戴帽子的,他该是明白的。”
母亲说:“你不要怕他,山子。”
少年说:“我不害怕。”
深秋的午后,少年行走在通往学校的乡村土路上。干干净净的天空升得很高,天穹显得广袤无垠,几片云朵尤其白,虽然散得很开,看起来很肥。云朵在干硬而冷清的路面上慢慢地行走,走过之处的路面上仿佛洒了油渍,少年踏过去时,脚下有点滑。
在路旁边的地里有一座很胆怯很瘦小的新坟。少年看见,肖伯的母亲坐在坟前恸哭着,老人的腰身弯下去,苍白的头发在发黄的太阳地里随风飘动,身上褴楼的衣服和老秋的情调和谐一致。她的额头触到了黄土上,身子一动一动的,好像是在搜肠刮肚地呕吐。衰老的哭声如丝弦一般,时刻有断了弦、续接不上的可能。哭和哭之间的间隙更大了,老人的身子摇得更厉害了。少年觉得坟墓在摇晃,大地在摇晃,太阳在摇晃。他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在摇晃。少年一眩晕一阵恶心,随即仆倒在地了他呓语似的说: “我没看见,啥也没看见。
原载1998年《山花》7期
冯积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学》、《当代》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部)篇;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并选入各种优秀年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遍地温柔》《逃离》《村子》《渭河史》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人的证明》等十部。《沉默的季节》曾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村子》获陕西省政府“五个一工程”奖,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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