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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俏

编辑:李凯 发布时间:2022/03/30 来源:中国早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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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 举

    

      来金靠在村委会前小广场的一棵歪脖柳树上,从褂子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自言自语地说“狗日的,这好赖烟就是不一样!”这个时候得来金特别希望过来个谁,哪怕是个生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敬上一根烟。


      可是,小广场上连根人毛都没有。好东西是要和人分享的,独吃独喝没意思,特别是好烟,你一根我一根,一圈儿撒开,头碰头对火,“喷儿,喷儿”众人吞云吐雾那才叫个事情,一个人抽,有毬个啥意思?虽然那句话没有出口,但来金还是觉得那个“毬”字加的多余,实在不符合自己的身份。自从儿子金有考上大学,来金觉得自己的身份就不一般了,不能像村里一般人那样三句话不离裤裆。来金经常有意克制着自己,但有时候不冒一句脏话好像不足以表达某些感情。


       这是一个深秋的大晴天,天吊的高高的,蓝汪汪得不见一丝儿云彩,日头红杠杠地浮在高天上,天气是好天气,但节令不饶人,毕竟霜降已过,风明显地硬了。

    

     那些跳舞的二老板们一走,来金觉得整个村子都有点丢盹打瞌睡了。喇叭里还是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曲子,来金抬杠似的冲喇叭骂一句:好你妈个脚后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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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儿——咳儿”,来金咳嗽两声,把刚点着的烟掐了,随即别在了耳朵后。来金的烟是大儿子孝敬的,来金的大儿子是村里的第一个研究生,在北京的一个石油单位上班,工资高,待遇好,常给来金往回寄钱,早些年,汇款单一到,村委会的大喇叭就响了:噗噗——噗噗!啊喂——啊喂——刘来金——刘来金,——刘来金在不在?来金听到广播来一下村委会……村主任蜜存不说叫来金到村委会干啥,但这样一吆喝,等于是全村人都知道了:来金的大儿子金有给邮回钱来了。来金老婆怕漏了白,人们上门借钱,和来金嘀嘀咕咕地说,你看这个蜜存,几步地的个事情,送来就完了,老是哇哇哇地吆喝一气。来金不这么认为,来金觉得这是很光彩的事情,必须要张扬一下子的。蜜存每吆喝一次就相当于给他颁了一次奖,什么奖?模范当家人奖!要不是自己当年勒紧裤腰带供金有念书,他金有再日能也不会进了大学,当然,不念大学就不会考上研究生,更不会在北京扎落下来,过上那么体面的日子。


        头几年,来金是很为这个在北京工作的儿子感到自豪的,尽管,他本人还没有享到多少儿子的福,但这份荣耀,是不能拿金钱和物质来衡量的,来金老婆常说来金就是头上戴连罐图明(名)哩,饿鸬鹚戴皮帽子充鹰哩。来金嗤笑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管是图名还是充鹰,人活一辈子,心里舒展了比啥也强,吃上喝上,肚里肠里转一遭,还不是屙了尿了,有啥意思?但舒展了那么几年,来金就有些不舒展了,儿子的钱寄的越来越多,人却回的越来越少了。腊月里蜜存吆喝他到村委会取汇款单,来金心里骂一句:狗日的,这是过年也不回来了!八月前寄钱回来,那就意味着中秋国庆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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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金有些厌倦儿子的汇款单了,那汇款单的意思就是:我不回来了,你们二老多买点好吃的。好吧,你爹你妈在你金有眼里就是只知道吃喝的饭袋子,有吃有喝就行了!你个狗日的,就知道挣钱,你狗日的书念到狗肚子里了!来金气狠狠地骂儿子,有几次都发誓不接儿子的电话了,但当电话铃一响,他就“嗖”地一下跳到地下,蹿到了那个放着电话的柜子边。要是老婆子抢先接了电话,他就一眼一眼地剜着,恨不能一把夺过来。老婆子要是不看眼色行事,还唠叨个没完,他就一膀子把她扛到一边,也不管说完没说完,劈手夺过来自顾自地说开了。来金老婆和儿子说,你爹越来越霸道不说理了。儿子说,妈。您老明白人,多担待着点儿,我爹那脾气,一辈子了……来金口是心非,电话里从来不骂金有,他和金有说话,就是嘱咐金有好好工作,千千万万不能做那歪的斜的……


       有那么一阵子,金有到国外出差了,好长时间没往家里打电话了,来金就有点急了。来金本身急性子,急脾气,他急了就容易蹿火。自然而然,谁离他近,谁先倒霉。儿跟老婆女跟汉,家里就剩俩老鬼了,来金的火气一上来,老婆子的日子就有点熬煎。几十年过来了,老婆子不是没有对付他的办法,只不过觉得,老了老了,不想和她一般见识论什么你高我低。来金这边呢,火气顶着,找不着出口,就有点蹬鼻子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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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来金又嘟嘟囔囔骂金有没良心了,老婆子说,你快悄悄的哇,娃们忙忙的,一天天早请示晚汇报惦记你呀。来金说,全是你个死老婆子惯得的,越大越没个样子了,自己翅子硬了,把老的忘了。老婆子说,你莫非不能打个电话问问他忙啥,你这当老子的跟儿子耍的什么架子。来金瞪了老婆一眼,老婆立马住了嘴。来金不给儿子打电话,其实是怕打搅儿子工作,还心疼长途电话费。


       又熬了几天,来金的嗓牙就疼开了,先是牙床肿了,后来由内而外,腮帮子都肿起来了,半个脸下拉着,木木地,好像不是自己的脸了。


       来金对老婆子说,你打电话说给那狗的,就说你爹不行了。老婆子到底没打这个电话,老婆子知道,这个死老汉一向心口不一,嘴里从来不说心里的话,你要真打,没等拨通,就把你骂草鸡了。反正,在这个家里,横竖都是来金地理,娃们有时候也替妈出个头,压劝老汉改改那霸道不说理的毛病,来金挠挠头,吭吭吃吃地说这都是早年当干部当出来的毛病。


        来金的腿就是接儿子电话下地急了,正好踩在一块西瓜皮上滑倒摔断的。被送去医院,得知自己的腿骨折了,来金还不相信自己的骨头就这么不禁摔,一直嘟哝着说,不会吧?我的骨头哪至于酥成这样?老婆子说,老汉,要不给金有打个电话?不说的话,怕娃日后埋怨……来金说:埋怨啥?娃忙忙的,不就是断条腿吗?又不是不能活了……同病房的一个后生说,北京有个专门的骨科医院,大爷您儿子在北京,这么好的条件,应该去看看。来金说,那娃呀,大爷和你说吧,娃们本事越大越不是自个儿的啦,自古忠孝难两全,工作上的事情不能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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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来金接骨的大夫听见来金和病友聊天,夸来金觉悟高,分外高看他,除了每天必要的医患之间的交流话题外,还拉拉家常。聊着聊着,竟然攀起了“亲”——那大夫的媳妇儿是金有的高中同学。临出院前,大夫媳妇带着一篮子各式各样的稀罕水果来看望来金,夸奖自己的学霸老同学有出息。同病房的人羡慕来金,啧啧地感叹:看人家那儿……看人家这爹……父凭子贵,真是应了那句话:儿子的红罗伞,罩了他爹一大半!


        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后,来金就甩了拐杖。大儿子金有过年回来知道老爹是因为接他电话才摔断的腿,当下进城给闹回一部智能手机,还拉了网线。


        那年过年,金有连皮在家呆了四天,中间还和同学聚了两次餐,在家时,金有就教爹妈使用智能手机,如何拍照,如何上微信,如何语音留言。临走时,来金说:你把这手机退了吧,我们学不会,没用!金有弟弟二有说,爹,你放心,等我哥走了,我教你们。来金狠狠瞪了二有一眼,说研究生还教不会,你个初中生能教会?二有媳妇儿说,这会儿这手机是个人就会耍。来金愣了一下,没接二有媳妇儿的茬。二有笑着说听你这意思,我爹我妈不是人啦?你咋说话哩?二有媳妇知道自己失口了,赶紧解释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没等二有媳妇说完,来金就截住了话头,说知道了知道了,爹活了六十几了,身子不中用了,话还是能听明白的。


       金有到底没退手机,金有把教爹妈耍手机的事情交代给二有两口子。金有走后,来金拿着手机上了街。在人群最集中的村委会小广场,来金掏出手机来,在日头底下晃了晃,立马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本家一个侄儿说,哎呀,银叔,这回大儿又给闹下正经东西了!来金说,你兄弟拿钱不当个钱,三千多给闹下这么个大板片……一听手机的价钱,几个年轻人都凑过来了,从来金手里拿过手机来,好奇地摆弄着。虽说现在几乎是人人一部手机,但就来金他们村,包括年轻人在内,档次赶上来金这部手机的还没几个。特别是那个机子的颜色,虽说淡淡的浅浅的,但就是透着一股子大气和贵气,来金管那个颜色叫浅茶色,但侄儿说那叫香槟金,是近年来最流行的颜色。本家侄儿举着手机拍照,给来金照了一张,众人都说这相机像素高了。来金不懂什么像素不像素的,拿过手机一看,果然照的真真儿的,连胡子都根根分明!来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心说,这会儿这东西,真是好,就这么个巴掌大的板片片,啥也能装下,说的笑的,唱的跳的,山南海北,想看啥看啥。还有什么手机支付功能,买上东西,照住那个“二姨妈”晃一晃,就能了付款了,真是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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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摆了一圈儿,来金就把新手机换给了二有媳妇儿。来金心里一直觉得自己亏欠着二有两口子,想当年,为了供金有念书,二有十四五岁就失学放了羊,尽管二有学习不好,可要是家里要是有钱,混也得让二有混个高中中专。来金常说,书没个白念的,不长知识还长见识呢,可就是叫钱制苦了,自己硬是没给娃个长见识的机会,这一点,来金都愧疚成心病了。


       二有媳妇儿嘴上推脱着,心里却是乐开了花。金有一拿回那部手机,二有媳妇眼睛里那个光啊亮刷刷的,瞟过来一眼,瞟过来又一眼,眼珠子恨不能黏在那部手机上。当下,老两口心里就定了,这个新手机得紧着二有媳妇儿使唤。


       其实二有媳妇的手机也不旧,还能用。换了卡,二有媳妇儿教起公爹来格外耐心。来金知道了手机的奥妙,很是着迷,像个孩子一样,见啥照啥,不管照成照不成,都要照一下,把院子里的羊羔子,狗娃子,大草鸡,照了个遍。


         那天,趁来金老汉睡着的空档,二有媳妇教婆婆耍手机,顺便把两个手机里的照片倒腾了一下。二有媳妇儿边划拉手机相册边说,您看我爹人家学得多快,还说不会耍,看这相照下多少……二有媳妇儿一边扒拉着屏幕,一边“啧啧啧”地夸公公心灵。婆媳俩头靠头看照片,来金老婆说,看那死老汉,日能的,没他个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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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着翻着,老婆子就有点不喜色了,死老汉,尽照些跳舞的女人们!你看那个谁,哎呀呀,老眉饹馇眼的,脸抹的白刮刮的,头梳的油吊吊的,那难看的……再看那个谁,把个头烫成了新疆细毛羊,大卷儿套小卷儿,你当自己三六十八岁?还有那谁,嘴抹的血呼啦茬,大嘴咧着,呲出一嘴七高八低的四环素牙(黑黄牙)……


      老婆子越看越动气,心说,这个死老汉,敢情是那毛病又犯了。想想那几年,真是没少因为这招猫逗狗的毛病撩气,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这死老汉长得标致呢?这金有也是,你给他买手机做啥,老也老了,有吃有喝,没病没灾就行了,非要赶那个时髦?这不省心的,这老不正经的东西,整天拿个烂手机晃这个照那个,没事就在小广场和那伙二老板子撩骚,能有个好?买了手机不算,还给手机里存了钱……来金老婆越想越泼烦,越想越觉的金有这个手机买坏了。心里怨怪金有,这世上有大人惯孩子,还没听过儿子惯老子!金有啊,你娃就知道个念书,你把脑子都念糊涂了!


      在二有媳妇和村里年轻人的指导下,来金长进很快,简直把个手机给耍活了。不仅学会了包括美颜在内的多种照相功能,还学会了拍摄小视频。每天村委会大喇叭一唱:今天是个好日子……来金就往广场上颠,老汉前脚走,老婆子后脚就跟上了。


       来金是广场舞队的摄像,给二老板们照相摄像。来金说笑一笑,笑一笑,女人们就给笑了;来金说肚子往回吸一吸,胸往高挺一挺,女人们塞了两疙瘩海绵的胸就挺起来了。小媳妇儿们知道金有老给来金微信上打钱,就逗来金说:银叔啊,小心钱多把手机憋炸的!来金一高兴,“哐啷”一个大红包,把一群人都炸醒了。因为来金的红包,广场舞队的群越来越大了,干脆把群主换成了来金!来金的微信名也被谁给改成了“好摄之徒”,本来农村人平翘舌音不分,大家一律管来金叫“好色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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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婆子本来是个古板人,不好嬉笑,二老板们嘻嘻哈哈把她拉进队伍,人家跳的把她绕晕了,走不出去,只好躲躲闪闪跟着跳。起初跟不上步调,慢慢地越跳越有个样子了。

“好日子”音乐停了,放喇叭的拐子和来金打个照面儿,来金把刚拆开的一包“芙蓉王”给了拐子,拐子笑嘻嘻地把烟揣进了裤兜,身子一歪一歪地走了。


       来金在健身器材上晃着腿,心说;这群骚娘们儿,疯得认不得家门了,好,我硬硬地放那狗的一炮!来金“包”了个一百块钱的大红包,“哐啷”一声砸到了群里。群里立马红火起来了,抢了红包的女人们发出各种表情感谢奉承着来金,还把他们活动的视频和图片发到了群里。


        一群人里,自家那个死老婆子,最先跳进了来金的眼。来金“切”了一声,心说,看那老不正经的,看那腰身活软的,看那屁股扭得花的,要是小上二十岁,保不齐还能生个研究生儿子呢……


       来金划拉着手机屏,把自己拍摄的照片、小视频发给儿子金有,金有给他竖了一排大拇指!


       来金的心情一下子开阔了,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马举简介:马举,青年作家,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朔州人。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神州》、《黄河》、《鸭绿江》、《花溪》、《散文百家》、《长江丛刊》、《厦门文学》、《中国改革报》、《中国食品报》等诸报刊,著有短篇小说《达哥孤旅系列》、《老七》、《向阳花开》……中篇小说《趟不过的马家河》,长篇小说《蜕变》、《孽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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