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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有约:李西岐散文《两个农家学生》
两个农家学生
文/ 李西岐
近十几年来,有一条很著名的关注教育的标语“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条标语大多刷在北方农村的土墙上,醒目且揪心。那么,生长于乡村的农家孩子到底有多苦,对于已经离开乡村30多年的我,遥远而模糊。
2004年,我在不经意间先后零距离接触两个农家学生,既勾起了我曾经艰辛而贫瘠的学生时代之辛酸记忆,又真切地感受到了依然生存在贫困线上的农民的艰难与无助,心情格外沉重。
一个叫杨宏远,甘肃省渭源县三岔乡人。
2003年12月的一个周末,我在小妹经营的面店里帮忙。上午11点钟,正是餐馆的空闲时间,这时,门外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左顾右盼,服务员小王迎上去招呼他,吃饭请里面坐。小伙子犹豫再三,还是进了店门。小王边倒茶水边问:“请问,你要点什么?”小伙子显得局促不安,语无伦次。我正坐在桌前改小说稿,抬头瞅了瞅他,小伙子浓眉大眼,瘦高个儿,穿一身半新西装,脚蹬一双洗的发白的球鞋,朴素且精干。小伙子见我看他,忙走到我跟前欠欠身子说:“老板,你们要不要临时工?”我心想,这又是一个乡下来的打工仔。店门面小,冬天又是餐饮的淡季,店里的服务员大多站在窗前数汽车哩,哪里能用上多余的工友。我冷淡地拒绝道:“不需要。”小伙子低下头去,用手抚弄着衣角,腼腆得像个大姑娘,他站在原地,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动了恻隐之心,耐心地解释道,店里生意很淡,请你到别处再看看。小伙子接过话茬,说:“叔,我是乡下来的,啥脏活累活都能干。”我忍不住笑道:“我也是给我小妹打工的,你不当杂工还当老板呀?”小伙子脸色赧红,说:“叔,你就让我干点零活吧,求 求您啦。”
我这人面冷心软,最怕听人说“求”字,忍不住问他:“你打算干多长时间?”
“两三天吧。”小伙子说,“也许个把星期吧。”
我有点不高兴了,说:“这哪行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嘛……”
“叔”。小伙子脸色顿时涨憋成紫茄子色,语音颤颤地带着哭腔,“我妈来兰州检查身体,一天看病下来,就是几百块啊。叔,我妈生我养我,我得回报她老人家啊。我晚上守夜,白天闲着也是闲着,挣一个是一个,拾半个萝卜就是一盘菜呀。叔,你们城里有九十九个好,只剩下一个不好,就是花钱如流水啊!”
我不由“噢”了一声。
他的一席话,深深地打动了我。虽然在城里住了30多年,但从心窝里总觉得自己还是个混进城里的“乡里人”。此时此刻,匿藏在心灵深处的乡村情结被猛地撞开了。农家娃娃懂事啊,家贫出孝子嘛。这么懂事的打工仔,哪个老板也喜欢呀。
我又一次陷入沉思之中。
“叔!求求你。”小伙子仍用略带乞求的口吻说。
我想了想,高声说:“好吧。”
小伙子连忙给我鞠一躬,笑容满面,礼貌地说:“谢谢叔。”
我突然想起应该给人家谈明报酬,免得扯皮。小伙子刚刚松弛的表情又复杂起来,两眼盯着我不敢吱声。
我连忙解释:“我们店里的服务员一天工资是10元钱。”
小伙子如释重负,连连说:“行行行,多少钱都行。我叫杨宏远,您就喊我小杨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杨宏远就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风风火火,忙个不停,端饭,擦桌子,洗碗,拖地。他眼尖手快,似乎总能找见活儿,勤快又麻利。下午两点左右,趁着员工吃工作餐的空隙,我和他拉呱起家常话。小杨告诉我,他刚从定西教育学院毕业不久,已分配到原籍任小学教师。
“陇中苦,甲天下。”长期生活工作在兰州,我对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的生存状态浩叹不已。小杨说,他上大学几年,全家人节衣缩食,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砟子花。每年开学前,为凑足学费,卖鸡卖猪卖牛羊,临毕业时家里能值点钱的东西全部卖完了。他上学期间,基本每月回家一次,先帮家里于一天多农活,返校时满满当当扛一袋炒面、锅盔和洋芋。平时以开水泡馍为主食,偶而在食堂吃个便宜的素炒菜,算是奢侈了。眼瞅着日子逐渐好过了,娘又积劳成疾,他只好陪母亲来兰州看病。等待检查结果的这两天,他囊中羞涩,如坐针毡,只好瞞着娘出来找点活干,可连跑了十几家餐馆,均遭拒绝。吃毕饭,小杨说他想请会儿假回旅社看看娘,我点头同意。他去了两个小时后回来,又把几扇窗户玻璃擦得干干净净。
晚上九点多钟,店里顾客已经不多了,我让杨宏远快点回去,免得他娘惦念。临别时,我给了他十元钱。他缩着手不接,我以为他嫌少,又从兜里往外掏钱。杨宏远忙摆手,说:“叔,我只干了大半天时间,不能拿这么多钱。再说,还省了两顿饭钱,七八元钱就够了。
我眼睛顿时潮润起来,多好的后生啊。我又从身上取出五元零钞,硬塞到他手里,叮咛道:“你出去坐个公交车,赶紧回吧,老娘想哩。”
杨宏远接过十五元钱,眼眶盈着泪花:“叔,您真是个好人。”
我说:“明早你安顿好母亲再来,店里早晌活不多。”翌日下午,杨宏远才来到店里,兴冲冲地对我说,他母亲检验单出来了,癌症排除了,他们下午就回渭源了。临走时他要了我的手机号码,又给我深深地鞠了躬。
半个月后,杨宏远从家乡打来长涂电话。我问他母亲安康否?杨宏远说一切都好。
我心里默默祝福,愿天下好人一路平安,祝天下父母永远康健。
另一个叫任新民。陕西岐山县雍川镇杨柳村人。
两年前,慈母辞世,老父已进耄耋之年,体弱多病。因此,我基本两三个月就要回周原一次。2004年5月,我再次回家乡,有一天晚上去村里理发店理发,闲聊中说起农家孩子上学的艰难,在座几人叹息不已。店主谢文斌告诉我,咱杨柳村谁家的娃娃也没有任金良的娃懂事,高考前一天还帮父母干农活,高考一结束,第二天铺盖一背就去砖 厂拉架子车了。
我的惜才与同情之意油然而生,忍不住问起他家的状况。
任新民从小学业优秀,是乡邻眼里非常懂事的孩子。其父为人本分老实,只能在地里刨食,体态瘦弱,按村里人形容
容,人瘦得跟“山核桃”刻下的,外出打工,人家嫌他没劲儿。其母也是个病秧子,家里有点钱,也大多“贡献”给诊所了。任新民生活在这么个贫困家庭里,要是搁在一般孩子身上,恐怕早就没上进心了。他考上高中,家里没钱供他,只好辍学回家务农。班主任老师惜才,从几十里路外撵到家里,好说歹劝,才说服其父母,让学校减免了学费,任新民继续完成学业。任新民明事理,平时勤奋学习,寒假、暑假里去砖厂拉砖坯,周末还要帮家里干农活。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任新民从不叫一声苦喊一声累。高中阶段作业多,他只能在假期里边打工边复习比较弱的英语,架子车的辕绳深深地勒进任新民稚嫩瘦弱的肩胛里,每次几乎都是咬着牙拉车,一步一吟,举步维艰,干涩的喉咙里吐出的英语单词,似乎都夹杂些许惨厉的呻吟。村里的人听不懂任新民叽哩咕哪的外国话,私下里议论金良的娃神经恐怕错乱了哇。
任新民2004年参加高考前,填志愿时征求父母意见,父亲冷冷地是说,你考啥哩?考上也是瞎子点灯。母亲抹一把眼泪,娃呀,不是爹娘心硬,你就是考上,家里也没钱供给你呀。任新民沮丧至极,咬碎牙往肚里咽。十年寒窗,怎一个“罢”字了之。在老师建议下,任新民第一志愿填报了空 军西安工程大学。高考一结束,任新民帮家里碾完场后,
便开始外出打工,拉砖坯,扛煤气罐,40多天里,大约挣了600多元钱。
天道酬勤,天眼顿开。任新民最终以618分被军校录取。全家人倾箱倒箧,才凑足400元,任新民怀揣1000多元钱 走进了军校校园。
这事儿我开始半信半疑,积石原上的人日子,大多过得还算滋润,竟然还有人过得如此孽障,趁着天擦黑时分,我到任新民家周围走了一圈,不看不相信,一看心吃惊。两间平房只盖了个半拉子,房顶上搭着水泥板,板上铺盖着塑料膜,一阵秋分袭来,哗哗作响。听人说,任新民家里连电灯也没有,点的还是煤油灯。任新民整个上学期间,多年来都是在油灯下学习的。
这日子过得真是栖惶啊。我唏嘘一声,悄然离开了。
2004年底,我又一次回到故乡。一天上午,我正在家门前清理水沟里的污泥杂物,从远处走来一个十分消瘦的中年人,冲着我一个劲儿嘿嘿直笑。我礼貌地点点头,瘦汉子从兜里掏出一包金丝猴烟,连忙往我手里塞。我每次回村里,总是习惯给村人敬烟,极少有人给我递烟。于是,连连摆手谢绝。
瘦汉子冲我笑了一阵,见我微笑不答言。他说:“你不认识我呀?我是金良,咱们还在一个学校念过书哩。”
我连忙表示歉意,紧紧握住他伸过来的粗糙的跟榆树皮似的手,晃了几晃。
我盯着金良看了许久,仿佛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稀找回童年的几丝影子。
金良太瘦弱了,瘦得让人吃惊,三级风恐怕都能把他吹走二里地的。
我蓦地想起了鲁迅笔下的成年的闰土,心里一阵心酸。毕竟是年岁相差不多的同学,处境不啻天渊。我的女儿读的是美院,赞助费学费加生活费,四年下来,大约要花十四五万,鬼子进村般地将我夫妻积攒的家底搜刮得一干二净。可金良的儿子假如考不上军校,恐怕任新民这辈子连大学的门也进不了一次啊。
我实在不忍心再问他家庭的状况,只是告诉金良,空军西安工程大学是个好学校,有啥事给我说一声。你的孩子懂事,一定会学业有成的。
“有人转达你带的话了”,金良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说千万不能阻拦娃娃考学啊!”此时此刻,他脸上绽放着幸福而满足的微笑,宛如一朵挺过霜冻的老菊花。
——拙作《三月飘雪》2007年中国文联出版社
李西岐,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作协理事、甘肃书协会员、陕西美协会员、长安大学特聘文学研究员、《读者》杂志社签约作家。曾度军旅廿载,迄今发表出版《金城关》《大周原》《三月飘雪》等八部著作500多万字。其兴趣广泛,涉猎多种艺术领域,成就斐然。长篇小说《金城关》荣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被誉为“兰州及甘肃文化的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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