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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岚短篇小说《 救 赎 》

编辑:李兴 发布时间:2022/06/06 来源:中国早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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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     赎

                                  文/杨岚


                            一
李改凤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耳边死一样的寂静。
她轻轻转动头颅,眼睛从房顶缓缓向下移动。眼前一片煞白: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子与床单。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分明又感觉像是在呼吸。她下意识地深吸深呼了好几次,才发现脸上扣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罩子,呼出的气体在罩子里形成一层白雾,并隐隐感觉鼻根处被硌得生疼。她想动动胳膊,却发现胳膊上像系了绳子,束缚的动弹不得。正想努力挣脱坐起来看个究竟,却忽然有了听力,耳边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好像还有人在说话。声音由远及近,还不止一个。
 她不由得有些紧张,心想,这到底是哪儿?人间?地狱?还是天堂?如果是地狱,那岂不是要见阎王?
 一想到阎王她的心就紧缩起来,她曾在电视上见过阎王,他长得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吓人得很。
 随着脚步声临近,她下意识地又闭上了眼睛。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感觉像有好几个人走近了她。有人轻轻触摸她的手腕,还小声说着话。她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不敢面对眼前的一切。
“李改凤!睁开眼睛看看,我知道你已经醒了!”有个中年男人在喊她,听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这分明是人,不像阎王爷呀!她想。
 她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见眼前站了几个人,身上都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衣服,模样也俊俏得很。她疑惑,自己真的是死了吗?可为什么这些穿孝衣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她轻轻扭头,又看见有位穿淡蓝色套装的年轻女子正在拨弄她床头上方挂着的输液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他们是医生和护士。
 中年男子正冲着她微笑,眯眯着眼,温柔的眼神里透着几分惊喜。这样的笑让她一下子就感觉轻松起来,她的知觉渐渐被唤醒,似乎还感觉到了人间的温度。
 见她张开了眼睛,中年男子就用陕西话与她开起了玩笑:
“李改凤,老鼠药好喝吗?味道怎么样?”
 老鼠药?对!她喝了老鼠药!但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说不上是悲是喜,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
 她庆幸自己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又能见到她那日思夜想的小孙子乐乐了!她想他,一听见他奶声奶气地叫她奶奶,再煎熬的日子,她都能挺得过去。还有她家老陈,三十多年来,他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从没有凶过她。
 可她忽然又想起,因为带孙子的事,他们好像吵了架。
 想到这儿时,她又恨自己怎么没有死呢,死了就解脱了,再也不用被他摁着受儿媳妇的气,不用看她的脸色,更不用面对儿子唯唯诺诺,躲躲闪闪的眼神了,这眼神让她心痛啊!

                                       二
 她倔强地别过了脸,泪水无声地滑落在紧贴着左脸颊的白色枕单上。那位年轻护士将氧气面罩从她脸上摘了下来,并解下了她胳膊上的所有的束缚,临走时又为她掖了掖被角,并轻声地对她说:
“阿姨,您别难过了,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犹如给她的身体里注入了一股热血,让她感觉世界不再那么冰凉。她心里突然感到委屈,就像小时候受了别人欺负被妈妈拥进怀里的那一瞬,泪水顿时又迸发了出来。
 她失声痛哭……
 她将被子捂在脸上,压抑地啜泣着。她想,自己的命咋就这么苦,好不容易把儿子供到大学毕业,在省城有了份工作,又与丈夫倾尽所有积蓄给他娶了媳妇,并交了首付在省城买了房子,为他做了那么多,可如今,自己倒成了个不受欢迎的外人了!在儿子家里,她说话做事都如履薄冰,还要察言观色,感觉自己连个保姆都不如。就这样,稍不如意,儿媳妇就好几天都不跟她说一句话。
 那个曾经无数次对她说过长大了要保护妈妈的乖儿子不知到哪儿去了!那个护士看起来也不过三十来岁,跟她儿媳妇差不多大,人家咋就这么善良!而自己的媳妇,无论她怎么讨好她,却始终讨不到她一个好脸色呢!
 她想不通,她也是农村长大,却比城里人还要讲究,家里吃饭每个人都有固定的碗筷,夹菜要用公筷,就连洗都不让放在一块儿洗。
 她不习惯,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有忘记的时候,一不留神用自己的筷子夹了盘子里的菜,刚放进嘴里就发现媳妇变了脸。儿子低着头假装没看见,恨不能将碗里的饭一口都吞进肚子里。她尴尬地红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不敢往外流,一口饭哽在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孙子一看见大人吃饭就凑过来扳着她的碗要吃,但她不敢喂;看孙子长得心疼,却不敢亲一亲他的小脸蛋,因为她知道,儿媳妇嫌她脏。
 她怕她,只要她在家她就感到紧张,生怕自己哪里做不好会惹她不高兴。长这么大年龄,连自己父母她都没那么怕过,而今,却在自己养大的儿子与他媳妇面前,活得如此卑微!
 以前她不太会炒菜,在农村习惯了把几样菜混在一起炒,媳妇却说每天的饭菜都一个味道。每次儿子下班回来,都要给她再炒一个。
 看儿子辛苦她心疼啊,于是,趁孩子睡着的时候,她就去看抖音上那些做菜的视频,虽然识字不多,但抖音上讲得很详细,她能看懂。她慢慢地摸索着炒一些能叫上名字的菜。知道儿媳妇爱吃麻辣,她专门学着做麻辣味道的菜。开始时,也看到媳妇脸上有过惊喜,可没过多久,就嫌太油腻,又不吃了。
 这分明是娶了个娘娘么!她心里想,但敢怒而不敢言。
 儿子是老师,儿媳妇是幼儿教师,俩人都有寒暑假。她天天盼着法定节假日与寒暑假,一放假,她就可以回家了。
 她想自己的家,想丈夫老陈,她不在家,他一个人就凑合着吃,她在家时,无论做什么饭他从不嫌弃。知道她不吃肥肉,他常会把自己碗里的瘦肉夹在她碗里,再把她碗里的肥肉夹走。每天下午,她还可以跟着村里的老少姐妹们在门前的广场上跳舞。在自己家里,她无拘无束,想在哪个房间睡就睡哪个房间,想怎么躺就怎么躺。每次回家,她才感觉到,原来自己以前生活的是那样幸福!而今在儿子家,带娃不说,还要做饭打扫卫生,就连吃个饭还要遭人嫌弃。多少次,她对儿子与媳妇说想把孩子带回农村养,儿子倒是同意,但他做不了主。媳妇说农村风大,怕把孩子脸上吹出“红二团”,贴上农村娃的标签,说她脸上的红血丝就是小时候被风吹的,到现在还下不去,人家都笑话她,说一看她脸上那两坨红就知道是农村娃。还说农村生活不卫生,她小时候得过细菌性痢疾,差点把命给要了。
 她心想,农村人还不活了!大家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嘛!但她不敢说,只能硬着头皮撑着,从媳妇怀孕,到孙子两岁多,忍了整整三年了。
 每次假期快来时,她就提前收拾好行李,一放假就让儿子把她送回去,一回家,感觉就像刚从监狱放出来一样轻松自在,就再也不想去了。每次收假前一周她就开始发愁,愁得晚上睡不着觉,她把满肚子的委屈倒给丈夫老陈。起初老陈还安慰她,说孩子们年轻不懂事,劝她包容些;还说婆媳之间需要磨合期,过段时间就好了,她也经常这么安慰自己。
 
                                         三
 五一节前的那个晚上,她正忙着收拾第二天回家的行李,宝宝在地上玩耍时一不小心绊倒了,头磕在了茶几的角上,额头被硬生生磕出了一条一公分多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孩子哇哇大哭,她急得一把抱起孩子,一边顺手从茶几上扯了张卫生纸赶紧捂住伤口。正在玩手机的媳妇看见了,丢下手机冲了过来,从她手里一把抢过孩子,并猛地推了她一把,大声喊道:
“你在干什么?!”
 她被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在卧室里的儿子听到了急忙跑了过来,从媳妇怀里接过孩子,媳妇瞪着儿子,边哭边指着地上的她喊道:
“让你妈滚!滚——!”
 她坐在地上惊得目瞪口呆,眼泪哗哗地往外涌,但不敢吱声,因为孩子头上还流着血。
 儿媳妇又疯也似的跑进了自己的房间,找来了从学校带回来的消毒药水,给孩子的伤口消毒、包扎后,送到医院缝了针。
 看孩子受罪,她心疼得要命,恨不能自己去代替。
 从医院回来后,她听见媳妇在卧室里边哭边骂她儿子,说他窝囊废,说他们家都是猪变的,如果孩子的伤口感染了,会和他没完……
 知道自己惹了祸,她蜷缩在自己那间小房子的床上不敢出声,但耳边仿佛一直有个声音在喊:“滚——”,这声音震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她刚起床儿子就主动说要送她回家。走时,媳妇还在睡,连孙子她也没能再看上一眼。
 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又对儿子说想把宝宝带回去跟他爸一起看,可儿子却说他媳妇不可能同意。她本想骂他没出息,连这点主都做不了,可一看儿子昨晚挨了骂灰溜溜的样子,又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刚回到家她就想孙子了,给儿子发视频,孙子在视频里看见她,哭着说想奶奶,要她快回来。
 她心里矛盾得很,想去看孙子,又怕看儿媳妇的脸色,受她的气,不去吧,又不放心孩子。
 她把所有的气都撒在老陈身上,嫌他不在儿子面前给她说句硬气话,让他管管媳妇,别再让她受委屈。说多了,老陈就有些不耐烦,她一提就制止,不让她往下说。
 五天的假期很快就到了,儿子下午打电话来,说明天要回来接她,她赌气说让他别回来,她不去了,让他们雇保姆去。
 老陈沉着脸不说话。
 
                                      四
 傍晚,她坐在自己家门前,听见广场上传来节奏明快的音乐声,她知道,那是村里的姐妹们又在跳广场舞。她已经两年多没有锻炼过身体了。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门前池塘里的那汪水像泼进了红色颜料,边上的几棵柳树,叶子绿的发亮,倒垂的柳条柔软而整齐地随风摆动着,倒影映在水中,像一幅色彩绚烂的水彩画。远处,一望无际的麦田已经泛起了微微的黄,夕阳淬在上面,像撒了碎金子一般,一阵风吹来,麦浪翻滚,鼻息里是她熟悉的淡淡的青草气息。
 农村多好呀!门前的院子这么大,宝宝可以随便跑着玩。她想。
 农村的空气多新鲜,菜园子里的蔬菜嫩的能掐出水来,那是老陈种的,没有施过肥,是纯粹的绿色食品,比城里的要好多了!而农村人的快乐又是那么简单。
 为什么这些孩子到了城里就忘了本呢?为什么不让她把孙子带回来呢?带回来老陈还可以帮忙,她顺便也能照顾上他的生活,毕竟,他也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不会做菜,长期只吃面食营养不均衡,怕他的身体会吃不消。可是,明天不走能行吗?孙子怎么办?哪能那么快就找到合适的保姆呢?再说了,省城雇一个保姆要花多少钱呀,儿子还有那么多房贷要还。
 一想起儿子,她似乎已经看见了他那躲闪的眼神,她恨他的懦弱,又心疼他夹在她与媳妇之间两头为难。辛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把他安顿下,她才五十多岁,本来还有机会和丈夫好好享受一下生活的。近些年农村的环境建设得越来越好,生活也越来越丰富,她觉得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可又要去城里带孙子。人都说带孙子也是一种乐趣,但为何自己却这么难呐!
 耳边依然回荡着那个撕心裂肺的嘶喊声:“滚——”
 她感觉自己的心被揪扯得很疼,但又不知该何去何从……
 本以为晚上老陈会安慰她,可看到她红肿着眼睛,他却烦了。
“你去带孙子,又不是上刑场,一直哭个啥劲!”
“你说的倒轻松,你知道我这几年过得都是啥日子吗?我不去!要去你去!”她哭着说。
“啥日子?能是啥日子么!他是咱娃,能把你咋样?你带个娃,好好把心操上就是了!”老陈蹲在地上,气呼呼地指责她。
“还怪我了?我愿意让孩子摔吗?”
“不怪你怪谁?你专管娃哩还把娃绊了,还不怪你?”
“那好,你能你去管,我不去了!”
 老陈看她那拗劲又上来了,气得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知道她一旦倔劲上来谁都没办法,这么多年来,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他都让着她。
 沉默了一阵后,老陈又平心静气地说:
“你听话,明天娃回来接你,你悄悄跟上去,什么话也别说。”
“我不!死也不去!我受够了!”她回。
老陈见说服不了她,只好暂时作罢,爬上炕拉了被子自顾自地睡了。
 活着真累!她想。
 孙子才两岁多,要等他上大学还要十六年,这日子漫长的啥时候才是个头呀!
 深夜,她躺在炕上,泪水漫过枕头。她恨老陈,他不但不安慰自己,还怪她没把孩子带好,要不是他惯着儿子与媳妇,媳妇怎么敢这样对她呢!想起媳妇那晚的嘴脸,耳边又响起那个刺耳的声音,一听见那声音,她的头就嗡嗡作响。
 她蜷缩起身体,双手捂住了耳朵,不停地抽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得手脚发麻,扭头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老陈,他睡得像死猪一样,没事人似的。她很生气,他怎么那么狠心,明知她在哭,明知她心里难受,都不知道起来安抚她几句。
 家里人都这么对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想。
 她爬起来上厕所,故意把枕边放着的一个水杯哐当一声打翻在地,把动静搞得很大,想看看老陈的反应,哪怕他起来再跟她吵一架也行,让她出出气,她心里憋着一团火,胸口好像要爆炸了似的。可老陈听见动静后只是像蛇一样将头翘起来看了一眼站在地上正在穿鞋的她,便倒头又去睡了。
 她狠狠地想:我要是死了,让你好活去!
 想到这儿时,她心头忽然亮了亮。还真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受人气了,到时候,肯定得你老陈去带孙子,让你好好感受一下我今天的滋味。
 她倔强地走出门,径直进了靠近大门口的那间存放粮食的仓库……
 
                                    五
 她醒了,没有死,以后还得去儿子家带孙子。她想。
 在医院一住就是十几天,前几天她处于昏迷状态,可后来一天天渐渐好了起来,医生护士们每天都来看她好几次。她觉得住在医院挺好的,起码比在儿子家强多了,那位中年男医生说话很有意思,她听见人都叫他主任,他每次来查房都要跟她开几句玩笑,说让她不敢死,死了,那么好的老汉就好活别的女人了!
 她苦笑……
 出院的前一天下午,主管护士小赵蹲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对她讲了好多话:说她昏迷的时候老陈一直守在他身边不停地抹眼泪;说儿子与媳妇回来后,老陈当着他媳妇的面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儿子跪在她床边,哭着说对不起她,他还对媳妇说,如果妈走了,他们也就散了;小赵还说她喝的那种毒药很厉害,全身的血液都处于抗凝状态,鼻子、口腔、胃肠道、到处都在出血,血止不住,需要大量血浆,可医院血浆紧缺,不够用,以前因为这样的情况还死过人,是儿子挽起胳膊,给她提供了血浆才止住了血;她说医院特别重视她的情况,医务部组织全院会诊,想了好多办法,还用了洗胃、胃镜下止血,抢救了她三天三夜,硬是将她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要她今后要好好爱惜自己,因为生命只有一次。
 临走时,小赵又冲她努了努嘴,悄悄地说:
“我们主任这会儿正在与您儿子两口子谈话呢!”
 出院前的那天早上,老陈又像年轻时一样,坐在床边摸着她的头对她说:
“娃他妈,咱们回家,以后,咱不去城里带娃了!”
 她将被子蒙在头上,哭着不肯起来。经历了这场风波之后,她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今后的一切。
“奶奶!奶奶!”忽然,她听到那个她日思夜想的声音,心瞬间就要化了!
 她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发现宝宝站在她床边,儿媳妇满脸愧疚地望着她,并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妈。儿子突然跪了下来,哭着说:
“妈!是儿子对不住您……”
 媳妇也蹲下来握了她的手,带着哭腔说:
“妈,对不起,以前都是我不好,求您原谅!我把宝宝给您送回来了,以后,您就和我爸在咱老家带着吧,这样,你们还可以俩互相还有个照应。”
 她一把将孙子搂在怀里,泣不成声……
 出院时,儿媳妇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搀着她的胳膊,主任送她们一家到电梯口。进了电梯后,她一抬头,看见他正望着她微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弥勒佛似的!
 老陈与儿子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杨岚,笔名陌然浅笑,陕西志丹县人,任职于宝鸡市某医院,口腔科副主任医师。陕西省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渭滨区作家协会理事。作品发表于《陕农村报》《宝鸡日报》《秦岭文学》等。目前有散文集《奈何情深》、长篇小说《放手》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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